(本文刊登於《萌芽》2012年8月號,總第575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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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早進學校,聽說這學期到上海交流的本科生學妹,抵滬第一晚就哭了,主因是「想家」,次因是「食堂的菜吃不習慣」……我聽了一驚啊!她離臺前一直問我哪裡好玩好吃,我如數家珍地講了許多許多,看她頗富興緻地期待新的體驗,卻一開始就有那麼慘烈的反應,希望只是魔都恐怖的低溫須她稍事適應。不然,我可是帶著內疚地納悶:我在上海過得挺愜意啊!她怎麼就哭了呢?
這也正常。機遇嘛!每個人豈能相同呢?但說來幸運,一學期的上海生活,我雖非如魚得水,卻也算是僥倖快活。
看著倆小綠本兒上的戳章,約留下了六、七次的出入境大陸記錄,但我從沒有像這次一樣,逗留時間如此久、橫跨空間如此廣,並帶著「短期交流生」身份前進,且因出發前功課繁重,熬夜到飛機離場前幾小時才收功交差,到校門口集合後登上遊覽車,我才有種「時辰到了、被送出去」的感覺。又由於貪心的玩興,選擇轉機香港的航班,這麼折騰下來,才開啟赴上海同濟大學當交換學生的一個學期。
或許是到處遊走瞎逛,對於移動於各座城市之間產生的空間變化並無太多不適應,無論是剛到上海安頓時找食物、找棉被,或回程時於幾個港澳、嶺南城市之間通關,繁簡字對我而言都只是再正常不過的溝通符號,一點也不用再次習慣。但確令我訝異的,是原來我不在臺灣的一學期裡,飽受廣大觀眾喜愛、又多蒙文化學者批評的「穿越劇」,竟大肆登陸福爾摩莎,成為許多女性熱愛收看的節目。這可讓我糾結啊!在同濟大學上了不少文化批評、文化研究課程,跟著大伙兒說長道短,好像自己就是社會菁英、民族棟樑一樣,到處指點哪些文化現象有問題,而當我看到被視為「腦殘產品」的穿越劇在家中客廳大行其道,四爺成為我媽關注的對象,我彷彿變成相對「腦殘」了!
但看得出來,人們對「穿越」是抱有幻想的,甚至後來對交流生活的反省之後,才想起原來我也不經意地,在一些機遇之下,短暫穿越各個時空。雖然這種「穿越」帶有幾分白日夢色彩,純屬自我感覺良好,但也滿足我這樣落伍、無聊之人的一種生活快感。
新天地、田子坊,或許是我們這些外來客,試圖穿越、找尋舊上海痕跡的一道門檻,看著一幢幢風格顯著的老房弄堂,的確很能點燃觀者興緻,思近古之雅情,彷彿可以聞一聞老上海的豐富氣息。但只要一個轉身,高級酒吧、昂貴餐廳紮堆聚集,為數不少的洋人手拎不知哪牌的啤酒、口啖牛排,再從田子坊某商家的擺飾,上寫「時光是記憶的橡皮」,這麼既搞文藝清新又明顯大發文創財的口號看來,好像我又與這一切格格不入,只是華麗地擦肩而過。有一回因緣際會,進入田子坊的某家Lounge Bar,燈光昏暗,佈滿沙發,唯一看得清楚的就是吧檯上的酒精飲料,空氣中散發著循環低音「繃繃繃繃」的慵懶爵士樂……我感到不寒而慄,感覺自己高攀不起這股奢靡,一切都是說不出來的怪!唉,早就不止一次聽別人說我怪,我咋那麼不會享受這般「上流」味兒呢?只能說這種小資風格不適合我,趕緊逃出吧。
於是我開始關注文藝活動,希望藉由觀看藝術表演,能驗證一些這幾年經研究及考察積累出的印象。我興沖沖地跑到藝術中心票房,買了幾乎沒人掏錢、大伙兒都是等贈票的「解放軍交響樂團國慶音樂會」票券,既然我那麼受不了小資,便來受受主旋律的洗禮吧!正好因為自身研究關係,長期從媒體中收看這一官方藝團演出,加上自小對軍旅藝術頗有好感,便滿心期待。但等到身著軍服的樂手們入場坐定,樂團奏出的第一小節起,裝滿我期待之心的玻璃瓶竟然被重重砸碎了!怎麼音色、詮釋、平衡與想像中的差那麼多呢?顯然我這趟穿越失敗了,本來以為,可以滿足一點對那神祕紅色對岸的想像與刺激感,看來以後我還是看看轉播、錄像,效果更完美些。
或許像談戀愛一樣,面對心儀許久的美麗女子,卻譜出不好的樂曲,總是有些悵然若失。我也真鍥而不捨,直想找點其他的樂子填補內心的空虛,讓我發現上海交響樂團要演出丁善德著名交響樂作品──《長征》!看準售票日期,與同行學姐乘上地鐵到團裡買票,卻碰上十號線「輕度追尾」事件,這麼一折騰差點也讓我們的文藝之旅成了「長征」。對了!那場音樂會開始前,我還有個重要非凡的經歷,那便是在幾位師長引介幫忙之下,我有幸到上海音樂學院發表論文,講著自己多年來不務正業的拙見;想來頗有感觸,五年前登臺說相聲〈白事會〉,胡謅自己到名牌音樂學院發表論文的哏,竟然也能在上海成真……夜幕低垂,帶學姐看過延安高架橋的龍柱,踏入典雅精緻的上海音樂廳,感受從早期他處平移至此的富麗堂皇。雖然進入音樂廳得跟搭地鐵一樣過包安檢,但絲毫沒減弱我的興奮之情!驚豔的是,在當晚音樂會中,觀眾素質是如此之高,沒有嗑瓜子、玩手機、侃大山、蹭塑料袋,可以說大廳空間充滿著氣勢宏偉的紅色樂音,準確的弦樂、爆發的管樂、有力的軍鼓及定音鼓,甚至只是出現最後幾小節的管鐘,處處都是我的催淚符!回家後,我再翻箱倒櫃地聽同樣作品的各版錄音,再也找不回上海夜晚的真實聲響,就像吃了「黯然銷魂飯」一樣,會令人苦惱著以後若再也聽不到這樣的演奏,該怎麼辦啊!
好似上癮,食髓知味,我竟開始「染指」演出快訊中的「內部演出」。其實,當我見到上海大劇院節目指南中有歌劇《江姐》的預告,驚喜到已經準備把票款悉數掏出!但看到底下一行小字:「內部演出」,就讓我懵了,啥叫「內部演出」啊?要「內部」的話,幹嘛印刷在公開刊物上呢?記得看到這個資訊時,正參加市臺辦組織的參訪活動,我還想死不要臉地問問長官:「您們應該有『內部』票吧?」我當然沒這個膽,於是回寢室後透過網路微博,向節目指南中記載的演出單位上海歌劇院詢問節目事宜,原以為石沉大海、不會有回音的疑惑,竟然被輕鬆解開,在得到答覆之後,便轉向實際演出單位華東師範大學的微博寄出私信。(我是個「微博控」,玩得也入迷了。)一來一往,不但認識華師大的參演同學,還很順利地索取票券,有幸親眼一睹江姐風采。
耶誕前夕,大劇院前擺出很醒目的耶誕樹,一個西方的古老信仰標的迎接著千餘觀眾,欣賞另一個東方近世信仰。進入劇院席位,聽著劇場規則廣播、場燈明滅之後全暗,字幕打出那傳說中的劇目名稱,引發定音鼓與吊鈸長擂,一陣光亮透澈的女高音發出「看長江──」,我感動了!雖然這股子意識形態與我成長歷程很不相符,但我那時想到的,是「總算親眼見到她了」!知道嗎,要親眼見到一個在書本、歷史錄音或DVD中反覆播映的形象,會產生很大的衝擊啊!有點像從小到大翻過好多次族譜,但當我前幾個月踏上祖籍地、看到好多長輩(或長輩的墓),才有湧上心頭的一股莫名真實感。這絕對是超出時空、超出意識形態的一次壯闊穿越!
可惜,大多數的觀眾並不領情,或許他們早已習慣江雪琴如何機智、又受過多少苦難,只是一次「Re-」式溫習過程,但我卻在重重干擾下,情緒徘徊於川北根據地與上海大劇院之間,直到我實在受不了鄰座有人敘敘叨叨不斷講話,才向他們說道:「你們安靜!不想看就出去!」我其實更想說的是:「你們還有沒有良心?江雪琴要被殺害了!還有心思討論穿啥衣服好、吃啥餐廳好!」但後來怕他們覺得我是神經病,因而作罷。
我不甘心,堅持要完成這一次穿越。隔日思索許久,在低溫侵襲之下堅持前往上海大劇院,準備再看一次《江姐》。就是那麼巧,我越是固執,地鐵越不靠譜,在重重密閉門阻擋之下,讓我遇上了「異物入侵」……但這難不倒我,左等右待,打上一輛車直奔劇院,向黃牛表示了我堅定意志,總算又能不留遺憾地再次體驗。說來莫名,當聽到「五洲人民齊歡笑」時,我真掉下一滴眼淚,或許藉歌聲加以催化吧,排解來自臺灣一段噩耗:一位也很傳奇、有著堅定信仰的女性,長期照顧我的高中歷史老師,突然逝去了,卻由於我身處異地,既不能表示些什麼,也感受不到此事件的真實。於是,我只好以虛幻的戲劇、歷史的傳奇,投影出現狀的輪廓,在那一滴眼淚中,又是一次交錯複雜的「穿越」。
好快啊,一學期就過了。回程的那幾天也很妙,短短一週蒐集了五個不同出入境章,遊玩在香港、澳門、中山等地,直到回臺。想想四個半月能有這麼高密度的特殊經歷,恐怕比馬爾泰若曦來回在四五六七八爺之間有意義吧……帶回家的,不單有腦中的飽滿記憶,還有左手腕上的一隻「上海牌SS7」男款單曆手錶,這可是我在東臺路古玩市場買到,且換過貨後又一修再修、三修,由一位「上海手錶廠」的退休師傅親自調校,錶面上富有「低調革命」品味的小紅點才能轉啊轉、轉啊轉。那位瞿師傅,修錶的桌面上壓有一張再清晰不過的相片,是他年輕時,身穿潔白工服,面露「社會主義笑容」修著手錶的場景,每當我想起那一幀相片,及聽見錶內發條透露的「噠噠噠噠」聲響,就彷彿又透過這麼奇妙的緣份,完成不同時態的穿越。
在上海一學期,也就是我短暫穿越不同時間、空間、意識形態、人情趣味的一段記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