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線譜裡的情愫(二)

 

「戰事工作幹部訓練團第一屆學員舉行畢業典禮時蔣中正親自給憑」相片
↑「戰事工作幹部訓練團第一屆學員舉行畢業典禮時蔣中正親自給憑」相片(取自南京圖書館網頁)。

  劉堅勵是何許人也?關於她的資料,我手頭上並不詳細,只知是冼星海於武漢主持的「救亡第二隊」一員,是一位聲音宏亮、認真教小孩子唱歌的宣傳員,可能還是一位攝影師,目前能查到署名劉堅勵拍攝的「戰事工作幹部訓練團第一屆學員舉行畢業典禮時蔣中正親自給憑」相片,且冼星海日記中也提到劉曾有赴某地「換軟片」之舉。但這似乎不大重要,她是冼星海現存日記中,第一位受冼星海愛慕的女士。早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一日,冼星海留下一段話:

兩日來頗覺煩悶,不知為什麼,恐怕又墜入情網裡吧!不是,我不了解的,我太不了解!──甚至我只有想到音樂是我唯一的安慰。有苦悶時便埋著頭去寫,把整個情緒放入音樂的柔懷裡──或許這樣得了一點慰藉。

如果八卦敏感擅說長道短的,可能得在「又」字上大作文章了!但我們必須同理關懷,一位藝術家的情感往往是豐沛的,從冼星海後來的許多日記中,可發現他有些微逃避感情的現象,不願意花太多心思談戀愛,因他覺得當下要務,是先把歌詠宣傳事業做好,以利抗戰興國,這一「又」字,則代表著他在理性與感性之間掙扎,是否要回過頭來做一些小我的事情。

  冼星海對一位女士有所愛戀,並不像電視劇裡的浪漫張揚,相反地,他細微觀察一位女士的印象,將記憶化為文字,獨自回味欣賞,頗為內斂。就在翌日,冼星海日記篇幅擴大,以數百字的描述將內心的悸動化為具體:

堅勵當時又教了一群的小孩子……她具有很天真的熱情,不多時她把所有的小孩吸引了!……她的聲音很宏亮,而且她是不願意停歇地去指導她們。她的聲音從沒有啞過,而且是帶著很堅忍的精神去接近民眾。我是第一次看見這一位能幹的女士在工作。……聽著她的聲音總感到她是一位很聰明的、很能夠引人的女士!她給我的印象很深……

若使用現代語彙描述,在冼星海的眼裡,劉堅勵就像是「女神」,很難親近、接觸,這對自稱「平時連一個很平常的小女孩都不大會應付」的靦腆音樂家而言,是一堵高牆、一道門檻,一塊心中放不下的巨石。冼星海描述到:

她給我的印象很深──可是她又常常的像不睬我的樣子。有時我很氣忿,可是不到幾個鐘頭,我的氣忿有消去了!我總是愛聽她的尖利的聲音,看她聰明的、閃數的眼睛,有時我覺得她不大睬我時,我便也不願意睬她。結果我回到家裡難過,我總是因為難過而去入睡或以作曲來尋求安慰。但過了一會,再遇到她在我身旁的時候,我一切煩惱都消除了……

多麼真實的心思!遇到一座冰山,雖總有懊惱、悔恨之感,但「總是愛」三個字,合理貼切地解釋為什麼雖然明知路程多堅險,還要迎接困難了。

  但是,光是心裡有底是不夠的,以世俗的觀點看來,戀愛之所以成立,總得有個頭,使雙方明確彼此想法,說穿了就是總得有些「告白」才算數。冼星海是怎麼表達對勵堅的愛意呢?靠聊天,以一段極其普通、平常、自然的談話,表述出他內心滿溢的情感:

但我告訴她,我更需要一位女性時常來慰藉我,我希望她能夠。她能給我……

那引人注目的刪節號,原文如此,就連最能表現主人公內心園地的日記本,也無法將那複雜的概念化為具體。只可惜,這麼僕拙直率的呈現,並未能一開始打動對方的心,換來的是這樣回應:

可是她又常感到我有點笨的性情,但我真不了解,或許我一向是這樣的性情?

若從各層面來看,冼星海並不屬於先天天才型的人物,他的種種成就,都是靠後天勤奮補拙的,現在看來,他的愛情也是如此。在言語性情上有些笨拙,或許很難得到聰明能幹的女士立即反饋,難免碰些釘子,黯然難受。不過,如同其它事一樣,冼星海不願就此放棄,他說:

但我愛她,無論怎樣……。希望我的熱情不因為愛情而怠慢了工作。反之,因為有了真正的愛情更應努力加倍工作,達到互相勉勵的地步,彼此是快樂而無痛苦的。假如愛情是虛偽的,我寧願沒有愛情,而願意把我一生的精力交給偉大的音樂。恐怕我因為是一個「人」,而不能脫離「人」的環境和需要!

為了能成為完整的「人」,尋找理想的伴侶、建立美麗的生活,使自己能更多程度地在事業上發光發熱,這正是冼星海所追求的,有此信念,冼星海便朝此方向邁出一大步,追尋心目中欣賞的深刻印象女子。至於這段戀曲被譜成的那剎那究竟過程如何,不得而知,但從後來的日記記載可知,冼星海與劉堅勵,成功交往一段時日。

  冼星海的經濟一直不好,在還未出世前,父親已仙逝,母親獨自將他扶養成人,並隻身在巴黎勤工儉學,除了一身文氣及對於藝術的追求外,達不到凡人眼中的富裕。那麼,冼星海究竟會送些什麼東西給女朋友呢?千萬不要認為談「送東西」就是功利俗氣,想想自然萬物中,不乏雄性動物為了求偶,送花朵、送食物、送鮮豔顏色的物品、跳一隻舞,以取得對方歡心,此乃生態常情,何況,冼星海還真有贈送劉堅勵一些情物呢!在冼星海表白時,特地寫了一首〈堅勵歌〉作為禮物,雖然冼星海「慚愧找不出時間專為她作一首純音樂的素描」,但還是讓劉堅勵「樂意地一句一句唱出來」,並且作為救亡第二隊宣傳演出時的曲目。此外,在二人關係確定不久之後、二月中旬,冼星海正創作〈三「八」交響樂詩〉(指九一八、一二八、八一三事件),表面上是敘寫抗戰救亡曲調,但實際是為貢獻給劉堅勵,劉聽到消息之後則是「很高興接受」。

  可惜,無論是〈堅勵歌〉或〈三「八」交響樂詩〉,目前均未見樂譜或歌詞流傳。這是為什麼呢?是否冼星海後來不願意傳下這兩部作品?不得而知。

  為何要懷疑冼星海後來不願保留這些作品呢?因為他與劉堅勵的這段戀情,後來並不圓滿,未能修成正果。和心儀的女神相處卻不愉快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大致有內外兩層因素,使戀曲突變不和諧。內層因素,主要還是在於冼星海心目中與現實中的愛情觀,產生巨大的衝突,一九三八年三月四日,冼星海閱讀過《申報》記者馬駿寫作的《抗戰中的陜北》,重新點燃自己屬於理性的、愛國的、為大我奉獻的那股鬥志,崇尚延安那股「革命新生」風潮,開始反省自己這段時日,沉浸在愛情當中的種種。他日記中寫道:

我痛恨自己還在好像進行著一種戀愛生活,常常以煩惱來煩惱自己。假如我還覺悟的話,我應該想到自己的現時責任和將來的前途。回想我十多年的奮鬥生活,我的經驗的一切的履歷,或許可以使我覺悟戀愛的空虛和一切的不真實。我悔恨自己,我要唾罵自己!

若深入剖析,當然可以認為冼星海是為了政治上的追求,犧牲個人小我的情慾徘徊,不願意進入他所認定「墮落」的價值體系,而一改無怨尤地獻身藝術、回國投身音樂歌詠事業的初衷。但是,也可以想像,這應當是冼星海於劉堅勵相處之間,發生了一些質變,使得冼星海在這段戀情中,並不如意,反而耽擱內心長久以來的遠大理想,而一但理性恢復,才這麼自責、懊悔!

武漢大和街一景,新四軍軍部
↑武漢大和街一景,新四軍軍部(取自網路)。

  至於外層原因呢?就是冼、劉二人的互動過程了,畢竟總是得要發生些什麼事,才會讓冼星海有如此深刻的反省。在三月廿九日武漢桃花林,救亡第二隊拍攝電影外景,而敵軍空襲才過一段時日,理應氣氛緊張,但冼星海特別記下這個細節:

她是這樣的不睬我,夠使我難過!

若說一開始的冰山冷豔,使人在距離中產生美,那交往後若持續冰冷,就是一種活生生的折磨了。那天工作完後,冼星海決定翌日搬回大和街(今武漢市勝利街北段),那是離工作重心較近的地方,準備從頭開始過生活,他說:

對她已下決心,再不留戀。聽說她因我走後更覺快樂,另約畢某划船去。她們倆划到很遠很遠,隊員對她們不滿!

這樣的情節恐怕是傷口上灑鹽,即便冼星海有如此明顯的舉措,劉堅勵仍如其名一樣地強硬不屈,而划船划到「很遠很遠」,是否也暗示著倆人關係越岔越遠呢?又或者「隊員對她們不滿」,隱喻著眾人對這位苦情作曲家的同情?

  冼、劉二人後續還有一些互動,有時看似試圖求合、改變些什麼,但一段感情中,破窗效應格外顯著,只要一有細微裂痕,很快的就會蔓延開來。四月一日晚間,這被稱為愚人節的日子,冼星海找劉堅勵長談:

希望她能痛改前非!而她硬說她的脾氣是這樣的。令我非常失望!她這種態度使我感到不舒服!

看到此段,不免會心一笑,「硬說脾氣是這樣的」,原來「公主病」不是現代才有,而是自古有之。但若說脾氣差,從一而終還則罷了,想不到四月二日,二人又有驚奇發展:

今天晚上我在辦公室裡飲茶看報,她就跑到我身旁。我們作很長久的談話。照她的解釋是「愛」我的,而我只覺得她討厭和不近人情,她不應與許多人親密地來往,對我不忠實!──她說她承認是錯的,她要賠罪!──她說因我對她這樣而心裡痛苦!又說可以愛我直至死!──但我始終不了解她!她一切的外表令我太難受!簡直說是侮辱我!雖然她承認,可是我已非常痛苦了!天啊!在這抗戰期間內,我竟發生這樣一回事!我要唾罵自己!我要毀滅自己!重新建築自己,我對她雖然恨,但我卻有同情她!可憐的一位女性!

可以說,二人的一鍋開水,在此時此刻煮沸,那迸發的蒸氣燙得誰也無法承擔。劉堅勵與我們周遭很多女子一樣,在這樣尷尬的時刻表現柔軟,想以溫情挽回些什麼(即使把這段感情挽回了,也不見得對任一方有何好處),而冼星海最在意的,是劉疑似對感情並不忠實,這便可輕易理解為何冼星海會這麼沉重,一片真心,換來的卻是如此下場,任誰都無法輕易面對。這段日記充滿著許多驚嘆號,那不正是得知真相後,合情合理的吶喊與怒吼嗎?冼星海畢竟善良,會同情、可憐她,但要對當初一見鐘情的「女神」說出「令我太難受」、「討厭」、「恨」……這是「多麼痛的領悟」呀!

  恐怕在此時以後,冼、劉二人的伴侶關係,是名存實亡了,即便經過一段時日的沉澱冷靜,也沒能喚回曾經短暫的美好。五月十日晚,劉堅勵約冼星海到大和街,可當冼星海到時,才知道劉已爽約改與表哥外出。五月十一日,是冼星海的生日(冼星海係陽曆六月十三日、陰曆五月十一日生,但當時多有陰陽曆混用情形),劉堅勵請冼星海吃了碗麵,工作之餘冼想約劉散步,卻得到女方回絕,於是冼星海也有樣學樣地試著不理睬劉堅如,但「心裡有點難過」,並對劉說「我過著這一個不大愉快的生日!」雖說出重話,可劉的反應是「當著沒有一回事似的,那是像殘忍者的冷酷表現,令人可怕。」往後,二人關係降至冰點,有時是故意避開、沒有交集、話不投機。

  在後來,冼星海的日記就不常提及劉堅勵了,也不能確定他們何時正式分手、如何分手,或許,這些芝蔴細節也並不重要吧。後來冼認識錢韻玲後,曾因夜遊太晚,安排錢進入救亡第二隊女學員寢室住,說道「她們兩邊夾著王瑩和胖子堅勵」,在我看來,這絕非惡毒評論,應是因交情而生的趣語,顯得二人好聚好散,救亡第二隊的一切工作仍然正常,不像現在職場上為了怕影響業務,還得命令員工不准談「辦公室戀情」。倘若一切健康自然、合情合理,還有什麼好怕的?

(〈五線譜裡的情愫〉三之二,待續)
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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