拼貼音樂地圖的東南一隅──淺談「臺灣作曲家」及兩岸音樂創作比較

(本文刊登於《上海評論》2015年8月試刊號。刊行本礙於篇幅,略有刪節修改,此處為原文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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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引子:散聚分合的群體

  《三國演義》第一回:「話說天下大勢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」在中國悠長的歷史長河中,並非以一種強硬的固定姿態屹立世界東方,而是能屈能伸、能擴能縮,依文化泫染的方式,有著各種不同面貌,甚至吸收了外族政權作為法統延續。

  在描述中國現、當代音樂史時,最難處理的就是涉及海峽兩岸的相關議題,一來是避諱所謂政治敏感,二是比較的基礎也不大明確,涉及的時間與空間太過廣泛。雖然,許多人說藝術應超越政治,或理想至上地片面認為談論藝術最好絕口不提政治,但我們卻無法避諱掉藝術與政治的關係,尤其一旦需要論及兩岸音樂文化發展異同等議題,還是會沾染到涉及社會政治發展的墨漬。

  既講「海峽兩岸」,便不可不留意到這個概念,是自1949年發生的重要政治事件而成的──「新中國」成立、國民黨政權退守臺灣,方形成所謂「兩岸」格局。不同的政治形態,使得兩岸在音樂表現上有著不一樣的風貌,但一致的民族性格,也令異中存同。但不管如何,政治的表現形態,也奠定了一方水土的文化基調。

  從理性上來說,每一位作曲家應該都是鮮明個體,但經過歷史巨輪的反覆運作,使得有所聚散分合,許多人在情感上又不自覺為看似群體的「個體們」貼上標籤。那麼,我們是否能在多重揉雜的文化發展歷程中,找到一些有意思的話題呢?

※作曲家的脈落與歸屬

  在臺灣討論文學史,曾引發過一段省思:臺灣的作家們,其家園意識是最模糊、不清晰的,曾經為大清寫作、為日本寫作、為國府寫作、為所謂「鄉土」寫作……大陸的作家們,無論歷史如何演進,脈絡大多一致:就是在中國這片廣懋土地上寫作。另外,關於作家身份認定的問題,也是一種奈人尋味的政治算計,究竟什麼樣的作家叫「臺灣作家」──原籍哪裡?出生地哪裡?待在臺灣多長?寫作內容是否涉及臺灣?……有段時間,余光中、蔣勳、白先勇這類被大陸讀者認定為「臺灣作家」的人們,在臺南市的臺灣文學館裡,並無法看到他們的肖象。

  幸好,作曲家們還沒經過這麼殘酷且不理性的「考核」,又這些「考核」,無非是更便利地讓人們貼標籤而已。「臺灣作曲家」貌似一種群體,但實際上他們的脈絡與歸屬各有不同,究竟是哪些個體組成了這樣的「群體」?

  2011年,隸屬於臺灣文化事務部門的「傳統藝術中心臺灣音樂館」,架設「臺灣音樂群像資料庫」,盡可能收錄較活躍、知名的臺灣音樂家,包含了作曲、演奏(唱)、教育、理論等專業人士,其中查找較具名氣的作曲家,會發現當局目前認定的「臺灣作曲家」們,大概是以下幾類出身:

  其一,生於臺灣,活躍於臺灣者,如有「臺灣合唱之父」之稱的呂泉生、「臺灣音樂教父」美譽的許常惠、被呂泉生稱之為「偉大的完人」的陳泗治、試圖探索民族風格的郭芝苑、有臺灣浪漫音樂詩人之稱的蕭泰然(後按:蕭氏長居國外,但作品活躍於臺灣),還有創作出《梆笛協奏曲》的馬水龍、以及已在大陸出版樂譜的潘皇龍等。

  其二,出生於大陸或其他地區,但遊移並長期活躍至臺灣樂壇者,來自河北保定的李抱忱、來自廣東高要的黃友棣、來自福建長汀的康謳、來自遼寧營口的史惟亮、來自江蘇南京的盧炎、來自江蘇常熟的錢南章等。事實上,上列其中幾位「原本的大陸作曲家」,如李抱忱、康謳、史惟亮等,因成名較早,理論紮實,也成為臺灣光復後音樂教育與創作的拓荒者。

  其三,生於臺灣,但長年活躍於島外樂壇者,極少數案例,就是亟富傳奇色彩的江文也。江氏1910年生於臺北淡水,六歲就移居廈門,隨後又在日本出道成名,一度是「日本作曲家」的代表人物,後來長居北京直至病逝,與臺灣的關聯只有血脈而已。即便如此,在臺灣的音樂教育與宣傳裡,仍視江文也是臺灣音樂界的代表人物。

  還有一位未收入資料庫的作曲家,亦是因為政治而產生的特例,便是曾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著名作曲家馬思聰。馬氏因眾所皆知的緣由,出走大陸、轉赴國外,又曾獲臺灣當局以甚高規格禮遇迎回,舉辦多次活動、出版樂譜、公開演出,當局將其視為音樂界的「政治模範」,但是,他並不(後按:刊行本於此多一「想」字,語意有異,請留意)成為當前官方認定的「臺灣作曲家」之一。

※大眾化的通俗 V.S. 學院的講究

  中共因有「抓文化」傳統,將文化藝術、政治需要與群眾品味,三位一體地緊密結合,使得許多文藝創作既有實用功能,又能被群眾接受廣傳。國民黨對文化藝術的態度,可追溯到江南、上海的小資買辦,附庸風雅,雖然創作環境受限較小,也精雕細琢,試圖處處結合理論技術,但總是充斥著洋化與學院的氣息,高山流水與下里巴人格格不入,在傳播流行層次,確實不如「紅色作品」來得通俗易懂。

  臺灣著名樂評人楊忠衡,早年開辦的「音樂時代」網站(已關閉),列出《華人音樂家推薦榜》,其中作曲門類「不聽也罷」一欄,標出許多著名臺灣作曲家:許常惠、盧炎、蔡盛通……姑且不論這樣刻薄的評價是否帶有私人主觀情感,但事實是,對普羅大眾而言,說要去欣賞某位臺灣現當代作曲家的作品演出,是很難「來勁」、且需要「膽量」的一件事。在筆者親歷的臺灣音樂教育中,對於華人、甚至是臺灣本土的作曲家作品,介紹甚少,反倒是高中國文課堂,選讀老樂評家張繼高〈憶琴臺〉一文,有一段敘述:

(我)對國人所寫的鋼琴作品開始注意,惜大多數作品,依然跳不出西洋的框框,我曾長久思考,是否需要先有一套新的創作以及演奏系統和哲學?因為目前這些久被「全盤西化」的作曲人,實在無從下手,如仍沿著西洋的路走下去,所寫出來的作品,勢必仍無法使大多數一般愛樂者把鋼琴認同為一種中國人的樂器(像啤酒、西裝、洋房已融入我們的生活那樣,不再見「外」),這期間,大陸上已經走出一條黃河式的路子,(和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如出一轍),這種路線,純藝術的評價不高,但站在「生活的音樂」角度看,可能是較容易為一般愛樂者所接受的。

  不過,目前臺灣的這一代作曲家,在觀念上似乎不能接受這個路線,因為站在音樂藝術的層面上來看,它缺少創作價值;但從推廣音樂或一般大眾的角度來看,此路非不可行,因為音樂本身的供求關係是多元的;社會上需要音樂藝術,也需要「生活音樂」的作品。

  這段文字,對於當時兩岸音樂創作有一段頗為客觀的評論,也從旁省思當時臺灣音樂創作的困境。當時臺灣的音樂創作,究竟多麼講究「藝術」呢?1975年蔣介石逝世,陳茂萱作曲、李仲秋作詞的《長相左右大合唱》因應而生,據樂譜附的解說而知,其中用減七和弦象徵「盧溝橋事件」,再用小調V級和弦代表對時局的疑問呼聲,這些「設計」大多在譜面上理論可行,但聽感上不一定能形成具體的理解。(後按:此段文字於刊行本刪除。)

  前幾年,筆者親身參與由臺灣交響樂團(原「省交」)演出的游昌發樂展,票房並不理想,上座率低,且樂團看似排練不熟、音色差勁,再從曲目風格看,既想抓點民族元素、又想弄些西洋古典,但還要表現當代前衛,於是無法聽出一個較易被聽覺接受的整體美感。演出節目冊的作品介紹,大多是意識形態先行地賣弄「禪意」、「實驗」,似乎掛上這些辭彙就成了免死金牌,暢行無阻,實際上是斷了藝術與受眾之間的聯繫。

  當然,臺灣也有易於被人接受,且藝術價值出眾的優秀音樂作品。例如上述提及的馬水龍《梆笛協奏曲》,既表現出交響樂的氣派與壯闊,也展示民族樂器的獨特風格,和聲、織體、配器皆頗出彩,其序奏曾一度成為臺北中國廣播公司的報時音樂,廣為大眾所知。蕭泰然作品較具本土情懷,其合唱曲〈永遠的故鄉〉、小提琴、鋼琴、大提琴協奏曲皆流暢浪漫,以至於其人被讚美作「臺灣的拉赫曼尼諾夫(Rachmaninoff)」。

  有趣的是,隨著大陸的創作環境日漸開放,對於當代抽象技法的探索隨之增強,許多大陸作曲家也開始捉逐樂曲的「禪意」。例如譚盾,不只一次地公開表示自己作品的設計如何有「禪」,也開始玩起理論技術與意識形態的遊戲。

※改編配器,強烈且現實的需求

  無論創作的路數為何,或者生於何處、身於哪地,兩岸作曲家們不約而同做出的大量工作,就是對於既由熟悉旋律的改編配器,使原本單調簡陋的各類旋律,豐富飽滿,成為聲樂、合唱、器樂獨奏或合奏曲。

  在大陸,鮑元愷的《炎黃風情——中國民歌主題24首管弦樂曲》及《臺灣音畫》是最好的例子,雖然是作曲家得意的兩部大型管弦樂作品,但實際上是徵用了諸多民歌素材,重新編配而成。這樣的編配模式,在近現代中國音樂工作者中,就不足為奇:冼星海為〈一根扁擔〉、陳田鶴為〈在那搖遠的地方〉、丁善德為〈瑪依拉〉等民歌,改編成完整的鋼琴伴奏聲樂曲。小島上,眾人所熟知的〈高山青〉,也是由黃友棣先生整理的。

  近年臺灣有一位作曲新秀,是畢業於政治大學英語系、未受過正式音樂學院訓練的冉天豪,其創作的音樂劇、合唱曲,膾炙人口,好聽易懂,且他自流行歌曲中改編許多混聲合唱曲,如〈今宵多珍重〉、〈綠島小夜曲〉、〈不了情〉、〈月亮代表我的心〉、〈意難忘〉等,成為近年港臺合唱團經常選唱的曲目,大受好評。香港現代音像亦於2014年,出版由香港中文大學合唱團演譯的《春風吻上我的臉──冉天豪合唱作品選》,獲得IFPI香港唱片銷量大獎「最暢銷古典\戲曲唱片」獎。

  這或許又回歸張繼高所說「生活音樂」話題,提供大眾喜聞樂見、又不失藝術價值的作品,或許既是兩岸作曲家努力不懈的工作目標,也是強烈且現實的需求。

※小結:期待更完善的中國音樂創作地圖

  無論是音樂或文學,很長一段時間在臺灣編寫的文藝史,呈現出「S」型的錯位現象,在1949年以前乃至夏商周,完全是大陸觀點的脈絡,但是年之後便嫁接到小島上的發展,換言之,1949年前的臺灣、及1949後的大陸,都是一片空白。而來自於大陸及香港的史觀,基本上會把大陸所有的一切講完後,在書末最後一到三章才「插入」臺、港、澳的情況。

  關於近、現、當代的中國音樂這塊大地圖,似乎目前都還沒拼湊完善,由於觀點及意識形態的限制,大多人仍處在「摸象」階段,許多未知區域仍待探索,直到整塊地圖完整示人,才能夠梳理清楚我們的文化脈絡究竟是什麼。

  「兩岸」這一議題頗大,相信不是本文隻字片語可以說盡的,但對於兩岸音樂創作的情況與比較,不但能回顧華人過往的文藝成就,也可對未來創作提供更多的思考方向。期待若有機會,能再針對個別細節多作探討,有朝一日能將較為詳實且理想的中國音樂地圖,建構完成。

查太元

2 則留言

  1. “生活音乐”真是一个好视角,从以实用目的而使用音乐、支持音乐发展的角度去看华人音乐史,也许真能走通一条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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