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用繁體字和五線譜才是硬道理〉商榷

(本文刊登於《眾新聞》網站「眾說 – 讀者來論」欄目,2017年10月5日。)

  近日,一位香港友人傳來「眾新聞」網站「眾說」欄目中,於「十一」刊發的奇文〈用繁體字和五線譜才是硬道理〉,該文由北濤所撰。經閱讀後發現,〈用〉文邏輯鬆散,缺乏考證,卻高談音樂記譜法的優劣高下,藉以抨擊中共簡化字政策,且將繁、簡字與線、簡譜作類比,認為唯有使用繁體字、五線譜,才能彰顯文化優越;倘若使用簡體字、數字簡譜,則是「文化水平簡單」。

  簡譜又稱數字譜(Numbered Musical Notation),利用阿拉伯數字及點、線、圓弧等符號,記錄音樂的相對音高及節奏。簡譜起源於十八世紀的法國,又經德國音樂工作者改良,成為今貌,並傳至日本且流行。由於簡譜是首調系統,便於運用在歌曲演唱或管樂器演奏上,故二十世紀初期,包括李叔同在內的日本留學生,從東瀛將簡譜知識帶到中國,普遍用於各種歌曲創作。也因中國民族音樂(又稱中樂、華樂、國樂)的發展是自大眾業餘而生,故簡譜亦廣泛運用於民樂領域中,不少民族管弦樂作品的總譜、分譜係以簡譜抄錄,迄今港、臺、星之民樂界皆如此。另一方面,臺灣在日據時期受日本影響,也多以簡譜從事歌曲創作,影響至今,使臺灣文化更趨繁榮多元。

  使用簡譜就代表「文化水平簡單」嗎?一九三九年,冼星海於延安創作《黃河大合唱》,礙於樂隊編制不全、演奏水平有限,故使用簡譜創作全曲總譜,僅以十三天便告完成,首演後獲得佳評,成為中國近現代音樂名作,傳唱大江南北。直至一九四一年,冼星海才於莫斯科重新以五線譜創作西式編制的交響大合唱《黃河》(在此不諱言,冼星海認為使用五線譜作管弦樂配器,比較「國際化」)。換言之,目的不同、環境不同,使用的工具當然也不同。難道用簡譜寫的《黃河》缺乏文化水平?頂多說得上是演奏技法或音響效果稍嫌簡單(那僅是受限於樂隊編制現實),但其文化水平絕對不簡單。

  王西麟曾經批評,只有簡譜寫主旋律的只能算是「旋律作家」,不算「作曲家」,此言論矛頭直指為〈義勇軍進行曲〉譜曲的聶耳,但王西麟忽略聶耳的手稿實為線、簡譜並列。雖然聶耳確實沒有寫大型音樂作品的能力,但他有意透過兩種音樂記譜系統,將歌曲旋律提供給演唱及編曲等不同需求,作更進一步的發揮。若說前面列舉的聶耳、冼星海,只不過是中共「樣板」音樂家,那麼看看黃自四大弟子之一的陳田鶴、於一九四三年在重慶出版的《劍聲集》就可知道,作品線譜之上,還有簡譜標記歌曲主旋律方便讀者使用演唱。陳田鶴曾經擔任國立音樂學院教務主任,作有管弦樂、清唱劇多齣,也能使用簡譜,難道「文化水平簡單」哉?

  〈用〉文言道:「而五線譜,在文化大革命時候,大陸也曾想把它消滅。但命不該絕,因為那時毛澤東老婆江青要搞一個『革命鋼琴協奏曲』,叫『黃河』,本來竟也想用簡譜來寫,批鬥爭論了好久,但終於用簡譜是寫不了的,終於,不幸中之大幸,這五線譜才逃過一劫。」此言一出,明顯顛倒是非視聽,陷讀者入知識的誤區。

  從歷史文獻中爬梳,中共建政起至「文革」結束前,並沒有大規模批判五線譜的資料問世,相反地,五線譜大量存在於中共主導的文藝創作工程中。鋼琴協奏曲《黃河》的誕生,是鋼琴家殷承宗(時名「殷誠忠」)為延續演奏生涯、推出鋼琴伴唱《紅燈記》之後(作品以五線譜呈現),獲江青接見,二人談到陳蓮在中央音樂學院張貼的大字報,內容提及或可將〈歌唱祖國〉及《黃河大合唱》改寫成鋼琴協奏曲,才萌生文藝界創作念頭。當殷承宗與中央樂團在取得「政治靠山」之後,積極展開創作,歷經數次修改審查,最終推出鋼琴協奏曲《黃河》並獲得好評,作品甚至位列「文革」時期第二批「樣板戲」。按「樣板戲」專家李松的說法,這樣的創作交互模式實際上是「雙向選擇」,政權需要文藝、文藝也需要政權的支撐,兩方皆得以發展,實在談不上某某某「要搞一個」什麼東西。

  恕我孤陋寡聞,雖曾寫過幾篇關於《黃河大合唱》及鋼琴協奏曲《黃河》版本考據的學術論文,卻從未見過爭論是否以簡譜創作《黃河》的論調,或許〈用〉文作者學貫古今中西,知道旁人不曉的祕辛八卦,但應註明出處,以免淪為信口開河。又若要說到中共「革命」鋼琴協奏曲,應可追溯至一九六一年出版,由劉詩昆、孫亦林、潘一鳴、黃曉飛,共同以〈革命將士出征歌〉曲調為主題創作的鋼琴協奏曲《青年》,該作品由民族管弦樂隊伴奏,且以五線譜發行總譜,可見中共曾經欲以線譜使民樂發展更趨專業,而非一味普及簡譜。

  又〈用〉文作者將江青塑造成一個霸道獨裁之人,憑自身喜好就能發號施令大開文化倒車,這樣的言辭頗似「粉碎四人幫」後,中共審判江青時加諸其身的批鬥與抹黑。實際上,根據〈京劇改革的鬥爭實踐和藝術實踐──江青同志在北京京劇一團蹲點情況〉通訊報導可知,江青曾說:「我現在在打仗,有人說我不識『豆芽菜』(即五線譜),不識我可以學嘛,你們不能和我頂,我是在和修正主義、資本主義、封建主義、秋後算賬派打仗,我們不能讓脫衣舞來佔領我們的舞臺。」換言之,江青只在意演出的內容是否吻合政權意識形態,至於要用什麼工具載體呈現並不重要,甚至不排斥學習五線譜,以精進自己的能力。又根據一九六五年一月十四日發表的〈江青同志關於音樂工作的重要指示〉,其中提到江青對西洋管弦音樂聲響甚為喜好,反對政府打壓西洋管弦樂團,甚至提倡每一省都應建設一個樂團,使文藝工作者發揮長才,為革命效力;同時,江青也反對民樂按西方音樂模式「改良」,認為那並不能展現正統的中國民族特色。「文革」期間,包括京劇、舞劇、交響音樂、鋼琴協奏曲、歌劇、話劇等三十二齣「樣板戲」(包含試驗演出作品),幾乎均用五線譜作為總譜呈現方式,遑論「革命」題材的器樂曲、室內樂曲皆然。(極少數「文革」末期未完整配器或篇幅編制較小之作品除外。)若中共準備如改用簡化字一般地全面改用簡譜,那麼被稱作「毛澤東文藝路線的樣板」的「樣板戲」,以及難以計數的「革命」文藝作品,為何又要採用五線譜作為載體呢?

  最後回到字形爭議問題。繁簡之爭,終究僅是政治辯論,因為無論是被稱作「繁體字」的中華民國教育部標準字形(臺灣中文學界多稱為「正體字」),或者是一九五六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頒佈的「漢字簡化方案」(即「簡體字」),都只是一個朝代或政權所規定的通行方案。只要是人所制訂的方案,便不會完美無瑕,繁、簡體字都有各自的優點或缺點,只要通行方便,利於溝通,就有其存在的價值。否則,遠古「灋」字簡化演進成「法」,吾人今時棄用反切改用注音符號或漢語拼音,韓國語文全面改為表音符號,以及部分日本漢字參考中共簡化字形,難道都成了「返祖現象」?又該如何解釋,不少中共的簡化字其實也有歷史淵源,且臺灣多位政治要員包括陳水扁、蔡英文也曾使用呢?推薦〈用〉文作者閱讀《簡化字源》一書,可避免過於片面地解讀中共簡化字現象。

  若再以〈用〉文作者將繁體字、簡體字類比為五線譜、簡譜的邏輯看來,則更能說明:只要在適合的時空環境下,選擇適合的工具,仍然可以傳達出人類文明。無論是嚴肅或通俗音樂,多少作曲家皆視不同場合需求,以適當的記譜法創作出優秀作品!在大陸,亦有眾多文化人士使用著簡體字書寫,表達自身的思想。反之,歪曲事實,「製造」出一段不存在的「歷史」,進而將簡體字、簡譜視為文化垃圾,再用「形態優美」與否這種極為主觀的標準判斷不同文字系統之存在價值,完全是意識形態先行的幼稚行徑,才是真正的「文化水平簡單」。

查太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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