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.病

(本文刊登於《萌芽》2017年11月號,總第677期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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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每次上課前後,我都會在網絡課務系統裡,批核數份學生假單。其中,又以病假為多。

  本來,請假應該是挺嚴肅的事,沒什麼狀況不應隨便請假。我小時候若要請個病假,須由醫師開立診斷證明,或者提供門診繳費收據,還得表現出病厭厭的樣子,讓核假者相信這細菌病毒的確作用在我身上。

  然而,這招對現今大學生來說,實在太麻煩了!況且大學生不來上課,也不一定是有什麼非辦不可的事,或身體微恙。曾經問過修我課又住同寢室的兩名女生,為什麼不來參加重要的考試?原因竟是前一晚全寢室四人到KTV唱個通宵,考試當天睡到下午六點才漸漸甦醒,記憶嚴重斷片,事後也忘了請假……

  我剛開始兼課教「大一國文」時,定下比較嚴格的請假規定:曠課作較多扣分,又除了公假、病假不扣分以外,凡請事假者酌扣一些分數表示警惕。但有些學生算計下來,特地上網請假只為了少扣一點分,依然覺得不甚划算,嫌程序麻煩,反正這門通識課只是求過,又不為求高分。後來我只好將之修改成自以為寬鬆的辦法:曠課依然作較多扣分,但只要上網請假,無論何種假別,原則上一律准假,且不扣分。

  什麼叫「原則上」呢?其實大多時候,我見到假單都是直接批准的。就好像有名學生請病假,說自己頭痛,但附上的證明文件,竟然只是請同學拍攝他躺在床上的照片;也有一名學生因為打球扭傷腳欲請病假,證明文件一樣不是診斷證明,而是一張紅腫腳部的特寫照片。我後來在教師回覆意見中答道:「為師眼睛沒經過改造,不是X光機,無法看出你的腳扭傷了沒……」話雖如此,我也懶得駁回他們的請假要求,再跑一次程序。

  但有些情況就過分了!有名女生,聲稱感冒所以請病假,拍了張成藥包裝盒照片作為證明。一般來說,小感冒不去看醫生,只吃成藥,休息兩天確實能好,所以我也就輕易核准她那次病假。結果才過兩週,她又說因為感冒欲請病假,證明文件竟然還是同一張照片,連重新拍攝一張的誠意都沒有,太敷衍了,一氣之下,下定決心駁回她的假單。

  自從學校改良網絡請假系統之後,學生請假便成了既方便又娛樂的事。學生登入系統後,填妥日期、課別,勾選假別(依本校規定,學生請假原因主要包括:事假、病假、喪假、公假、懷孕假、分娩假、育嬰假、流產假,另外女學生每個月可請一次生理假,原住民學生還可以請原住民族歲時祭儀假),並且上傳請假證明文件的電子檔案,填寫簡短的原因說明,送出後再交由任課教師審核,同意或駁回請假,並教師可在回覆意見欄位敘明同意或駁回的理由。(但生理假不須審核,系統自動認證通過,可是系統不會辨識學生性別,有不少男生也請生理假,最後被教官訓了一頓,退假改記曠課。)理論上,請假證明文件應該是診斷證明、醫院診所繳費收據,或有關單位開立的公假條、家屬或本人寫下的事假條,但不知為何,大多數學生都搞不明白所謂證明文件究竟該交什麼東西,才有以真人軀幹或藥盒照片應付了事之狀。

  至於請假原因說明,也常常出現調戲式地荒謬文字。有個學生請病假,竟然在說明文字中填入「病入膏肓、駕鶴西歸」八字,我實在想問問他的國文老師究竟是誰!(咦,不就是我嗎?)最後我也回敬他八字:「保重龍體、英風宛在」。

  另名學生,也是請病假,證明文件附了張門診藥袋照片,請假原因說:「老師,我又生病了,不過我會堅強下去的,答應我好嗎?我們改天……」(後文因超出系統限制字數,不予顯示。)哭笑不得之餘,我只好回應:「你再不來上課,就真的要自立自強了!」隔週上課,他還請病假,原因是:「太夫子,門下晚生因為多年未回家,相思成病……」再下一週上課,他竟然還請病假,並寫道:「上一片天空 似乎早已迷失在 散亂的時間棉線 我迷思在希望……」我其實很想在教師回覆意見欄位中,填入「建議去精神科看看」的意見。

  這名又能賣萌、能跩文言、還會撇幾句所謂新詩的學生,最終仍被我「當」掉了。(「當」,去聲,即「掛科」也。)或許他臉皮沒厚到週週這樣請假,所以曠課次數多得把平時成績扣掉大半,而且期末考時也沒出現,於是整學期拿了不及格。

  有人說我太放水,胡謅亂造的假單都能准,但其實我只是要學生養成自己對自己負責的態度。如果認為實在上不了課,哪怕是為了睡覺補眠,那就請假吧!毋須到教室自找麻煩。還有,若連上網請個假都懶得動手,能成什麼大事呢?我在乎的是程序,而不是請假原因的真實性,成年人了還要謊報造假,只是對不起自己而已。此外,學生總要給我一個不到課的理由,免得哪天他在外頭出什麼事兒了,學校或傳播媒體找我問責時,我卻說不出這些學生到底為何沒在教室裡。又我天真的以為,哪怕學生週週請假,雖不扣出席分數,但分組作業、各項考試,總是需要現場完成的,在完善的制度中自然能出現某種平衡制約,讓學生可以分辨得失利弊。

  學校表定每學期上課十八週,但扣除期中、期末考試,以及一些法定節假日以後,大概只剩十四週而已。卻有一名學生,十週曠課、一週病假,實際也就到過三次課,以參加重要考試或活動,一學期下來,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得!可這樣的學生,竟然人緣挺好,很多小組作業都有組員照應,於是平時的作業成績竟然有分。我曾經私下找來同組成員詢問,究竟他對作業貢獻多少,亦或是組員們的一時心軟?沒想到這些好同學,斬釘截鐵地說決無袒護!又神奇的是,這名學生期中考分數不低,很有可能即便惡性曠課,只要再補交一項作業後,學期總成績將會及格。秉持著「有教無類」的理念(其實是擔心最後成績打出來為五十幾分,學生還要投訴學校申請覆查,或軟磨硬泡地求情盼我加分,打擾我的寒暑假品質),我給那名僅到課三次的學生一項優惠條件──交三千字檢討報告,說明這個學期為何不來上課,且須文情並茂、不得抄襲,寫得好的話,斟酌抵消一些扣分,避免被「當」。

  這項要求完全出於我「慈悲」之心,拿三千字報告就可得到他人全勤待遇,說什麼也是挺便宜的事兒吧。孰料,就在成績截止日前兩天,他把檢討報告寄到我電子郵箱,我將其點擊下載後閱覽,才看沒幾行,一股濁氣就從背脊直衝腦門,煞時間覺得天暈地炫!他撰寫的所謂檢討報告,只是從網絡下載的範文,更換老師與學生的姓名而已,連「提高自己的思想覺悟」這樣的大陸用語悉數保留。頃刻,感覺自己澈底凌亂,心中默念(也可能真喊出聲)各種粗口,咒罵著那個把我當作白痴的學生,待平緩心情後回了封信,故作風度地祝福他「重修順利」,並將他「當」掉。

  每每與同事聊起這些案例,都會有人大笑說道:「這些學生有病吧!」不錯,從系統檔案看來,他們往往都是因「病」,才不來上課的,即便那些病假假單經常奇形怪狀。

  某日,準備和學弟去吃午飯,穿越校園時,見到一位電子系男學生阿良,神情恍惚呆滯,像根電線桿似地矗立在過道一旁,不知在看什麼。我越走越靠近,憋不住好奇心,和他打了個招呼,隨口寒喧:「最近好嗎?」阿良結巴地連連稱好,然後眼神又定格在另一角度。我彷彿認為,這其實並不「好」。因為校園小,路上常能碰見熟人,而阿良在路旁發呆的狀況我也看過兩三回了。這名學生是第二次選我的課,從未缺席,週週皆能準時上課,作業、考試倒也馬馬虎虎,過得去,為人很安靜,就是有時問他問題反應支支吾吾,可臺灣的學生一般都不擅長回答教師問題,思考緩慢從非稀奇事,便不覺得這有什麼反常……

  更何況,比阿良有著怪異舉止的學生,我都見過了!曾經幫導師監考詩經課程期末考,拿單子給學生簽到時,就有名女生眼神閃爍,緊張觀察我的動向。見此異樣,當然得好好上前盤查一下,果不其然,從她筆袋中搜出幾張發票,上面寫著「賦比興風雅頌」等字樣,顯然是小抄了。沒想到,她立馬面色猙獰,像是大哭卻無淚無聲,直說那疊紙張不是自己的,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筆袋裡,又說那是之前筆記剩下的垃圾忘了扔……最後她歇斯底里,直說學校老師都不相信她、欺負她,誣陷她作弊,要從系辦公室(八樓)跳下來──以死明志……她大喊「啊」一聲,奔跑而去,離開我的視線。最後,她當然沒跳樓,而是屁顛屁顛地回來道歉,說自己躁鬱症犯了,一直吃藥但克制不住,邊泣邊訴希望學校從寬處理……嗯,這樣的學生也確實有病吧!

  正因為見識過這種奇葩,便將阿良之事視為稀鬆平常。可怪的是,全勤且作業均交的阿良,到了期末考時卻沒出現應試,這將使他一學期平凡且低調的付出功虧一簣。返回研究室,準備翻看學生們答卷,不一會兒就接到電子系助教打給我的電話,說阿良精神官能症發作了,很嚴重,無法言語,不能與人溝通,所以期末考需要請假、擇期補考,讓我找時間去簽他的假單,呈報到教務處。意外啊,從沒請過病假的學生,一簽就是張這麼令人震驚的假單。

  同時我也挺自責,沒早一點體察到阿良的問題。

  那次寒假過得很不踏實,老是在想阿良到底如何情況,又什麼時候可以補考、該怎麼補考。假期沒過多久,我按耐不住急性子,發了封電郵給阿良,關切他的狀態,並詢問有沒有可能約個時間補考,好把成績給落實了。阿良回覆得很快,我週一早上發的信,他晚上就說週四能返校補考。正當我放心地睡了一覺,才起床就發現阿良又來了信,竟然說因為臨時決定要與同學去宜蘭遊玩,希望能再延三天補考。初讀電郵的一刻有些惱怒,因為我最厭惡說好的時間改來改去,破壞行程,可冷靜一想,這當中說不定有什麼隱情呢?

  待隔天學校職員上班,我撥了通電話給電子系助教,解釋最近與阿良的電郵往返情形,助教深覺不可思議,說他病況根本尚未康復,仍被家長管束在家中,其它系上專業科目也都還沒有聯繫補考,絕對不可能參加與我約定好的補考,而其身體狀態更沒辦法出遠門遊玩……換我毛骨悚然了,電影中才看見的雙重人格,莫非在我資淺的教學經歷中真實上演?鎮靜,回了封郵件,跟阿良說補考一事不急,附上我的手機號碼,希望他的家長能有空跟我談談。

  通常我是不願意把手機號碼透露給學生或家長的,總怕對個人生活是個打擾,但這次恐怕得破例了。我還記得電子系助教曾說過,阿良的家長一度以為孩子是「中邪」了,準備帶去廟裡收驚改運……方方面面的複雜腦迴路,可真讓我煩心呀!……阿良的母親果真給我打了電話,而且十分高興終於能與旁人聊聊阿良這些問題,語氣充滿著誠懇與感激。

  在母親眼中,阿良是個品學兼優、乖巧聽話的孩子,不善言辭的他,內斂平靜地令母親十分放心。直到他上了大學後,發現原來阿良那種內斂,實際是一種孤僻,不但缺乏人際網絡,各種處事也樣樣搞不定,溝通充滿障礙。據說,阿良曾經求助過學校諮商輔導中心,但經輔導老師評估後發覺個案棘手,於是建議轉介專門機構作進一步釐清;母親帶阿良去醫院檢查,確診是某種精神官能症,但每次阿良吃了藥身體就有不良反應,母親便擅自為阿良停藥了。更何況,有哪個母親接受自己孩子有這種「病」?於是,才認為阿良可能「中邪」,「煞」到了不乾淨的東西,便到處求神拜佛。阿良去宜蘭遊玩的記憶,其實是半年前跟當地基督教會的組織去的,一不小心串接到了現在,可教會的力量也沒有多大神助。阿良平時的興趣愛好是閱覽觀看各種動漫,可是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中,總覺得那些人物腳色隨時會「跳」出來,進入現實生活,阿良就分不清楚什麼是真、什麼是假。阿良好不容易說服家人,到臺北參觀動漫展覽,卻被廠商三兩花言巧語,說服買下價值新臺幣五萬元的電腦課程……電話那頭傳來嬰兒哭聲,原來阿良母親是兼職褓姆,家中常有兩、三名嬰兒需要照顧,而阿良的事也使她在忙碌之餘更加焦慮。聽完阿良母親訴說這摞前因後果,加上電話那端不斷遞來的高頻噪音,我都覺得心累。

  妙的是,當我仔細講解面對精神官能症時該有的應對方案,包括不能隨意停藥、應遵守醫囑等等,並且應該要平常心地面對這樣的病症時,阿良母親話音稍頓,再發問:「老師啊,阿良那樣子,是不是就跟三毛的情況一樣?」

  哇!這位女士很有文化呀!我班上的學生可能無人知曉的名字,竟然從這位貌似迷信宗教的婦人口中吐出。事實很明顯,阿良的母親肯定能知道孩子什麼狀況,但為了愛護,才讓他少吃藥,好假裝一切平安無事。在我的建議之下,阿良的母親終於決定盡快安排孩子再到醫院檢查,並讓他休學一學期返家調養,冀盼一鼓作氣把根本問題解決掉。

  還是得讓阿良先把學校課業解決掉。我終究另出一份補考試題,約阿良來校應試。他抵達研究室門口時,佇立不前,甚至忘了進入,而是很專心地看我掛在門口的字軸,直到我喊了他幾聲才有反應。考完之後,果然不大理想,雖然整張卷子寫滿,但文意不通、邏輯不順,這非他上課不用功,顯然是腦子功能已被嚴重破壞。補考後來變成談話會,隨意地聊一聊,我感受到阿良對於時間、空間都沒有什麼感知能力,大腦認知系統受到阻塞,遑論組織出一篇曉暢通順的文章。

  我瞄了一下試卷,看看電腦記錄,還是給阿良補考成績批了四十來分,這樣學期總成績就能湊個及格吧!比起那些敷衍唬嚨的學生,阿良始終配合我的要求,也就不在這門通識課上為難他了。我還帶阿良到電子系辦公室,瞭解其它科目的補考情況,試圖讓他能夠接著辦理各項事務,可人家話說了五六遍,他才勉強記住個六七成,神態始終放空無力。聽說,他在電子系裡的其它專業科目,沒有一門能夠通過補考。

  幾天後,我到學校辦事,回家時在側門遇到阿良,又本能地問了一句:「最近好嗎?」阿良仍是結巴答好,還反問「老師怎麼『也』在這裡?」我笑了,說辦點事兒,阿良眼神又游移走了。原來他那天到校辦理休學手續,並準備把宿舍的物品搬回彰化。事發至今,我就沒在學校中再見阿良,也不知他到底最近好不好。

  可後來,每當同事們聚集聊天,但凡有人說道:「這些學生有病吧!」我就不再敢大笑了,取而代之的,是心中隱約的不安。

查太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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