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刊登於《澳門日報》2019年9月12日第C12演藝版。)
二0一九年是《黃河大合唱》問世八十週年,在《黃河》首演紀念日的四月十三號,北京國際電影節選擇中國與哈薩克斯坦合拍的電影《音樂家》(張遂遂、哈依夏.塔巴熱克編劇,西爾紮提.亞合甫導演),作為開幕式放映影片。《音樂家》以《黃河》作曲者冼星海流浪前蘇聯地區為敘事範圍,尤其集中刻劃冼氏在哈薩克斯坦生活、創作的事跡,展示大多群眾不甚瞭解的「人民音樂家」晚年面貌,相當珍貴。《音》片計畫自五月十七日起,於大陸地區各地影院公映,然在正式上映前,已有多地影院開始「點映」,於是我有幸趁此方便提前觀賞此部電影。
在《音樂家》之前,亦有涉及冼星海、黃河議題的影視作品,如一九七九年八一電影製片廠出品的《怒吼吧黃河》,講「文革」末期恢復演出《黃河》之情事,自話劇腳本改編;一九九四年珠江電影製片廠的《冼星海》,以傳統愛國主義敘事手法,描述冼氏創作《黃河》過程;二00五年由多方出品的電視劇《冼星海》,有偏離史實、徒增虛構之感,尤其為滿足大眾口味,加入冼氏赴法留學邂逅金髮女郎露易斯,畫蛇添足;至二00九年,大陸與澳門合製的電影《少年星海》,更是「關公戰秦瓊」,大幅置放不合史實的情節,招致學界惡評……
而澳門出生、多地遊歷、創作刻苦的「人民音樂家」冼星海,其實也因諸般原因承載過多「敘事」,以致其真實面貌難以示人,甚至冼氏晚年流浪前蘇聯時,創作多部較具藝術性的聲樂、器樂作品,至今也難有演出機會。冼氏代表作《黃河》,常年演出「文革」時期改編版本,至於原版究竟如何,始終未受太多關心。對於長期研究冼星海生平及作品的我而言,聽聞《音樂家》的公映消息必生興致,但也不免擔心,是否《音》片也會如同前述各類影視作品一樣,淪為遮掩歷史的應卯產物?
《音》片沒有過份的煽情與花邊,故事交待清楚,也不會予人突兀尷尬之感。電影伊始,冼星海參與膠捲剪輯工作的短暫鏡頭,及隨之而來的空襲、逃難場景,明快緊湊且有效地交待主人公的處境,以及特殊時期的慌張不安感。籠罩全片的戰爭背景,飢餓、貧窮、失落、死亡種種細節,足令觀眾沉浸其中,且無龐大主義教條壓迫喘不過氣,顯見編劇及導演在敘事的手法上,有較為人性化的見解,這是與之前相關影視作品的較大區別。
冼星海客居哈薩克首府阿拉木圖的情節,看似片片瑣事,可從中頗能窺視主人公的感情世界、心理狀態。城市、劇院,樂團指揮(拜卡達莫夫)、指揮胞姐(達娜什)及達娜什女兒(卡莉婭),諸多圍繞在冼星海周遭的人和事,豐滿故事厚度,也讓觀眾更為親近冼星海作為「人」的層面。早年左貞觀考察,冼星海在哈薩克庫斯塔奈曾與俄籍猶太女子結識共居、形似夫妻,但各界因「為賢者諱」多避之不談,《音》片雖未表現前述段落,但隱晦地暗示冼氏與達娜什、卡莉婭的「類家庭」關係,呈示大局之下人物的必然緣份,情理之中、尺度合宜,絕非俗套的為戀而戀。
可以推測,電影中插敘冼星海記憶中的中國(延安)情節:與髮妻錢韻玲的甜美生活、與女兒冼妮娜的天倫之樂、接受組織任務啟程、中國抗戰的艱辛、作品在延安演出的情況……,或為避免敘事過於單調呆板,也相當程度地維護著冼星海的形象,表現其心繫祖國、思念家人的重要意志。無奈這股意志,與時局(世界戰爭、軍閥作亂)所限,交互形成全劇揮散不去的衝突,提高電影的可看性。
在主敘與插敘之間,電影使用冼星海創作的兒童歌曲〈只怕不抵抗〉作為黏著劑,一方面,冼星海在阿拉木圖教卡莉婭演唱,而卡莉婭以生疏的中文及不全的音調唱著旋律,既表達對完整家庭、親人關愛的念想,也控訴戰爭的殘酷;另一方面,在延安牙牙學語的冼妮娜唱出該曲,體現家國根源的牽引力量。童真質樸的樂聲,將兩條敘事線短暫合一,觀眾應可體會故事主人公內心的複雜交錯。
吾輩已難單憑文獻,知曉冼星海生命最終歲月緣何輾轉數地,又如何創作不輟。不過《音》片提供尚為合理的敘事:因戰事緊張,阿拉木圖樂團解散,冼星海奉派赴邊境小鎮繼續音樂創作、演出及教學工作,又因時局變動需遠離邊境、改赴他地,並在一次演出中病倒,方被送往莫斯科療養,最終病逝,得年四十。其中,冼星海欲闖邊境被阻,以及大雪中在邊境遙望祖國,隔著鐵絲網輕抓一把中國雪堆,最終無奈離它遠去,幾乎沒什麼言語對白,卻情感真摯、不流痕跡。或許這種沉默,某種程度也反映不諳俄語的冼星海,在流浪前蘇聯地區有苦難言的狀態。
在電影首尾,各有一小段旁線倒敘,即一九九0年中年冼妮娜與卡莉婭在阿拉木圖的相認互動,既作為情節補充,亦收束故事,平和安祥地完結全片。
演員表現方面,我認為《音》片是一部實力雄厚的作品,雖然網絡上不少言論涉及不習慣胡軍演出藝術家而有差評,但這純屬刻板印象,實則胡軍不少面容、肢體,充份傳達出一個幾乎「失了根」的文人,如何擺蕩於期待與絕望之中,我甚至認為胡軍扮演的冼星海,最像一位真實的「人」。而來自哈薩克扮演拜卡達莫夫、達娜什及卡莉婭的演員(恕我未能記清姓名),甚有水平,技藝精湛。特邀扮演錢韻玲的袁泉,以及扮演中年冼妮娜的劇雪,科班出身,戲劇經驗豐富,尤其片尾劇雪帶話劇式的臺詞表演,誠懇流露。
《音》片也存在幾處問題:「交響詩《阿曼蓋爾達》」字幕寫成「交響組曲《阿曼蓋爾德》」(但畫面中樂譜上的題名正確),應該是翻譯失誤未校勘而致;所謂《黃河》的改編曲樂譜,除題名更動外,五線譜上所寫看似仍是《阿曼蓋爾達》旋律;胡軍演奏小提琴的畫面與音樂未能吻合,也缺乏演奏特寫;片尾字幕敘明冼星海曾就讀「上海國立音專」,應為「上海國立音樂院」,說明歷史細節問題的考證還有進步空間。但綜覽全片已很大程度地還原時代,包括道具及音樂的設計尚能考慮全面,甚至片尾一小部分試圖還原延安版本的《黃河》音響,難得可貴。這部由冼妮娜作總顧問、在「一帶一路」及《哈中合作拍攝電影協議》背景下拍攝、以我國重要音樂家冼星海生平為主體的電影,總體而言確是較為成功,值得一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