↑錢亦石先生像。
錢韻玲,是民初著名社會科學學者錢亦石的女兒。錢亦石是中共創黨元老,與冼星海有所來往,二人在政治意識形態上也較為接近。而二人另一相似之處,都是才子薄命,年壽不長,冼星海係一九0五年生、一九四五年卒,;而錢亦石是一八八九年生、一九三八年卒,享年四十九,正值中壯盛年卻不幸逝去,可見當時一代文人對於付出心血,還真是大方拋灑、毫無折扣,可以為點燃自己、照亮別人,將個體消耗殆盡。
錢亦石因為積勞成疾,多重病症下,在上海逝去。一九三八年二月廿七日,武漢各界在武漢商會大禮堂,召開追悼錢亦石大會,同感悲慟的冼星海,為錢教授提輓聯十六字「不滅的火,永生的石,同垂不朽,亦血亦鐵」,另創作〈錢亦石先生輓歌〉,親自帶領「業餘」、「海星」、「三八」歌詠隊獻唱:
〈錢亦石先生輓歌〉
(施誼作詞、冼星海作曲)
脫長衫,
換征衣,
出入槍林彈雨。
要把意志練成鋼,
要將祖國拔出半殖民地。
無數的青年覺醒了,
因為你,
因為你,
前線的軍民呵成一氣。
三十年的戰鬥生涯,
你永遠是和祖國的命運在一起。
今天你安息了,
我們要向你致民族解放的最敬禮!
先生,
請安息吧!
你的擔子,
將由我們未死的來挑起。
而錢亦石的女兒錢韻玲,正巧在冼星海主持的歌詠班中學習,二人卻是在遞交輓歌時才相認,在冼星海的日記中寫道:
今早她把我作的輓歌送上來,我偶然問亦石先生是她何人,她便含著淚來答我:「是我父親」。她悲傷到不能成聲!這個印象給我非常深刻!我只能安慰她幾句,但我可惜口才太壞,講兩句話便又停止了。
這就是冼星海與錢韻玲第一次相遇,只可惜是在沉重的氣氛下,有所交集。但別忘了,這段時間二人是不可能什麼浪漫情節出現的,其一當然是錢韻玲正在治喪期間,沒有心情,其二是冼星海仍與劉堅勵保持不甚穩定的情侶關係。此後,冼星海曾於三月致信錢韻玲,希望她走出傷痛,並考慮到「海星歌詠隊訓練班」參加練習,持續增進革命熱情,並在五月寄了幾封信,述說創作、排演節目的情況,並贈票邀請錢韻玲的親人好友共襄盛舉,而信件的提稱語,倒是從「韻玲女士」、「韻玲小姐」,慢慢轉變成「韻玲」,可見二人互動實較熱絡(相反地,與劉堅勵關係就愈趨冷淡)。
既然提及劉堅勵,就不能不注意到,冼星海對錢韻玲有所好感,其實和劉是有關係的!還記得五月十日,劉堅勵本想約冼星海去大和街,卻改與表哥外出爽約的事嗎?遇到這種不如意,冼星海有何反應呢?請看:
我在很煩悶的時刻就用電話約韻玲出外,我們在一間咖啡店痛飲幾杯葡萄酒,我覺她是很純潔的,我很尊敬她!
五月十二日,冼星海在東湖海光農圃工作時,寫了封信給錢韻玲,相當感性紓情地將自然景色、音樂創作的心得感想分享出來,也提及到前天晚上的約會:
我感謝你在十日晚上給我無限的愉快,使我提起冰和葡萄酒我便想起,咱們是如同痛飲敵人的血一樣愉快。我們需要更愉快的精神,也更需要健康的體格。我們要盡情地去愉快,但也要盡力地去工作
其實大概也可推測出,冼星海實在有著無限正面、無限愛國、無限熱愛工作的性格,也難怪比較外向好玩的劉堅勵會與他背道而馳了,這純粹是每個人的價值觀念不同所導致,倘若價值觀不同,怎能強求二人在一起呢?那肯定是折磨。
那麼,錢韻玲是否接受這樣性格的一位斯文作曲家呢?五月十四日下午,冼星海、錢韻玲及黃冰三人,到「維多利」影院看電影,到「安樂園」用晚餐,還到「海星」練習〈江南三月〉,在愜意情懷及充實進取的行程後,冼星海送這些女士回第六小學,然而錢韻玲主動打了一盆熱水給冼星海洗腳,並換了一雙靴子,此舉深深打動冼星海:
我覺得她心地太好。她又天真可愛,外表美又能處處表現出來,內心美更切實。我不禁很感動,甚至我要愛戀她起來!
這時,冼星海看到的不再是冰山女神,而是一位真實的、親近的、內外兼俱的可愛女子,那不帶氣燄的平易舉止,是多麼體貼善良,深擄星海的心思呢?
五月十七日星期日,冼星海與錢韻玲、黃冰一道同行,到海光農圃拍戲,而在是日的工作過程中,冼星海特別關注錢韻玲,看見臉孔透過那輕柔太陽有著可愛面容女學員們,錢韻玲「插兩足在田間」亦無法被冼星海的目光忽視,即便二人靠近而錢韻玲不大作聲談話,仍使冼星海留下對錢韻玲了深刻的印象:
韻玲是沉靜得像月亮一般秀麗,……不知怎樣,我這一月來都有韻玲的印象,而且是很深刻地印在我腦袋裡!我喜歡她的沉靜,又喜歡她的嬉笑,她的幽默,她的圓大眼睛和修長的黑髮──但可憐我始終是一個碳頭,還是一個不大理解愛傻瓜。我唾罵自己,又恨自己!但又奈何?!我常常暗暗地為自己悲傷。但想到為民族、為新音樂的前途,我卻有勇氣向前,我忘卻自己是怎樣一個人了!
除去文末那無可救藥及不斷顯現地愛國熱情,有「碳頭」自知之明的冼星海,著實明確表達出對錢韻玲的感情了。隔日工作結束,送女學員離開農圃,雖稱「我還記得她們臨行時的揮手,她們的聲音繞在我耳朵兩邊,至今我還有餘音」,但可推測,所謂「她們」是虛,「她」方為真,在綠葉的襯托下,怎能蓋住紅花的光采呢?此後,冼星海常與錢韻玲及其他友人聚會,既工作、又互相學習,偶爾有點舒適的消遣,這或許是他們最快樂、心靈最富庶的一段時光。
↑冼星海、錢韻玲合影。
五月三十日,或許是一些其它事務,導致冼、錢二人心情都不好,恰巧冼想找錢卻未果、錢致電冼而信號模糊,大半日之後二人終於見到面,才又互相有了激勵。冼星海日記中寫道:
我委實很愛伴著她!下午,處務會議開完之後,我就到「六小」找她,她並沒有怎樣的,她仍然笑嘻嘻地來迎我。……這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,使我感到人生的可愛和偉大。……我要盡情地享樂,也要盡情地工作,然後才對得住一班老百姓!但我不能放棄那偉大的愛的生活。她可以令我向上,可以減少許多痛苦。
終於可以確定,冼星海面對著錢韻玲,終於找到事業與個人情感的平衡,錢給予冼一股正向力量,使冼在這段過程中,絲毫沒有腐敗低迷之感,反而能互相扶持、成長茁壯,既完整了人生,也助益了滿腹理想有朝一日能夠實踐。這,或許就是找到「真愛」吧!而不再只是單純的喜歡、欣賞而已。
在那之後,冼星海與錢韻玲經常談話,並且長談、談得很晚,有一天甚至因為實在談得太晚,使得等候多時的友人只好自行返家。六月七日,冼星海文思泉湧,有創作靈感,午飯後寫下〈野睡〉、〈溫靜的綠情〉及〈妹妹你是水〉三首藝術歌曲,贈予錢韻玲。相較於之前獻給劉堅勵的,多是陽剛之作,而且為歌詠體裁,這次別出心思地以三首紓情藝術歌曲作為禮物,可見錢韻玲在冼星海的心目中,具有格外特別的地位。同時,錢韻玲表示希望二人不要花太多時間在會面上,必須多看書、多學習,尤其錢要繼承父親社會學的知識,這樣的認真進取,再一次地感動冼星海。
六月十二日,冼星海與錢韻玲在「大中國西餐館」喝咖啡:
但我總記得她給我的印象很好,我們帶笑帶談的講戀愛問題!我們也擁抱過,……我心裡有點顫動,但我的心感到很快樂!我說想離開了她,她很頑皮說她要離開我!
挺有趣的!真是情侶會有的言談舉止,唯一與常人不同的,就是二人其實早已互有好感,算得上有戀愛之實了,而在此時才「帶笑帶談的講戀愛問題」,屬於追認浪漫的情趣之舉,至於「擁抱過」後的刪節號,原文如此,這就留待讀者自行發揮吧。同樣引人遐想的,是六月十七日二人的互動:
早,十時約她到遠東飯店來,我們痛快地談,她給我平生以來所沒有的慰藉。我感到更要努力,更要向上,不致令她失望。
奇怪的是,「平生以來所沒有的慰藉」卻未深入細寫,恐怕又要挑動眾人的八卦神經了。但是,不管如此,冼星海肯定不是如電視劇裡杜撰出那瀟灑風流的公子哥兒,因為他在愛戀之後,所得到的總是積極向上的力量,這麼正面光明的思維,旁人還能議論些什麼呢?之後冼、錢二人,又有幾次聚會、長談,聊事業、聊生活,聊「二人的將來」,可惜好景不常,武漢戰事吃緊、隨時淪陷,他們必須要考慮離開武漢、前往他處的方案了。
二人是怎麼從一對戀人,功德圓滿,成為一對夫妻的呢?六月廿七日,冼星海日記中如此寫道:
她希望我們倆能快點XX,我心裡也是這樣想。她回了鄉下,我總覺得心裡不大舒服!
「XX」,原文如此,依文意推測,可能指結婚。冼星海每逢寫到比較關鍵的事情或辭彙,總愛用「X」或刪節號或代稱替換,這或許再一次地驗證,他內向保守不擅表達的性格,更何況,連結婚大事,也還是女方提出的。這或許也考量到,時局不穩、社會動蕩,總希望盡快成家立業,才能給予自己一絲安全感吧!七月五日,二人又長談,雖先聊著「海星歌詠隊」的事務,但在言語之中,冼星海又再一次領略錢韻玲微笑中的溫柔和可愛,並確認了這股使自己更加向上、了解真愛、了解做人、了解自己弱點的力量,並認為二人互相忠實,就應該負責,不因為所謂「愛」而使她失望,也使「公事怠慢」。
這倒是供現代人一個思考的議題,就是「愛」一個人,是否對他(她)就無害呢?有沒有可能,嘴巴說愛、行為表現愛,在普世大眾眼裡看來也是愛,但卻是適得其反的?冼星海看出了這當中的弔詭,認為不應該只有表層的膚淺的所謂「愛」,因為那種愚昧反而會破壞初衷,讓兩個人停滯甚至倒退,是沒有好處的。
↑冼星海、錢韻玲及女兒冼妮娜全家幅。
七月二十日,冼星海、錢韻玲訂婚了,冼星海之後的日記並未具體記載哪一日舉辦婚宴,但到了九月,二人就準備轉赴陜北,十一月出發,十一月三日抵達延安,展開新的生活。
要問冼星海、錢韻玲二人,沒有衝突、沒有口角嗎?有,當然有,而且次數並不少,就連在訂婚那一週,冼星海都說:
這個星期裡不知怎樣,總有和韻玲吵嘴的機會,經過很理智的解釋,我們又相好如初,這或許是不能避免的。
八月十日:
晚上,和韻玲吵嘴,後來經過大家解釋,我們又親密起來。
十二月十五日,這時他們已經在延安了:
晚上與玲大吵特吵,原因是她特別強硬,沒有商量的餘地…飯後我覺得她態度不對,我便翻開她的日記,看到她寫著心裡是憂愁的字句。我便低聲問她,如果有不快樂的事情可以大家商量,不必寫在日記裡。我並且說我也有點憂愁不樂的心事,因此就吵起來……什麼話都說出來。
這一次吵架特別激烈,讓冼星海再一次反思「人生究竟為什麼要戀愛」?甚至以「一切過去的甜蜜,像夢幻一般煙消雲散了」來形容當下關係。但其實,即便把話說得如此嚴重,二人後來還是相敬如賓的,包括冼星海創作出不朽名作〈黃河大合唱〉,也都是錢韻玲的背後支持、鼓勵、協助抄譜,才能順利推出發表。這是為什麼呢?除了現實生活的必然、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以外,更重要的,是冼星海與錢韻玲二人的相識,經過長久深談得以更加瞭解,變成相知、相惜,他們二人的關係不只是愛人、夫妻,更是一對有著同樣進取之心的向上者,使得在無可避免的爭執中,終能不被一時衝動所迷惑。
回顧九月十八日,二人準備離開武漢、又這麼具有重大意義日子裡,冼星海寫了一封信給錢韻玲,其中有段真摯深情的告白:
韻玲:
你這頑皮的女孩子,差不多你每天都是這樣活潑地蕩漾著在我眼前。你那甜的微笑,你那閃電般的秋波,使我感到你是富有生命力量的。我被你感動,我被你吸引,使我不由自主地報你一個熱烈的吻。你呢,回報我一個更香蜜似的。彷彿我的一切是屬於你的。我正不能少了你,我不能沒有你,雖然敵人的炮火這樣的凶猛,也許不能破壞我們,更不能分離我們。
這就是冼星海說的「過去的甜蜜」,雖然現實的是他如「夢幻一般煙消雲散」,但正是一個過程,使二人從純粹的蜜釀中,結合成家、完整人生,編織出彼此共同負責的生活,縱使有「不能避免」的不愉快,也無礙於冼星海、錢韻玲二人因為相同的志願、取向,越靠越近,修成正果。起起伏伏才是真實的人生,況且他們還生下可愛的女兒冼妮娜,這更能將原本「家」的素描,描繪得更加細緻,成為美好畫面了。冼星海離境奔赴異鄉,留下的隻字片語,仍無法忘懷「親愛的玲」與妮娜,這是除五線譜音符以外,冼星海最重要的寶貴資產。
茶館裡,我對冼妮娜女士說:「曾在番禺冼星海紀念館,看到一封您父親致您母親信件的複製品,我印象很深刻,那是寫在五線譜紙上的。」冼女士驚喜,笑著說:「真的?我都不知道有這封信!」譜紙上透露的,不是音符,而是「碳頭」冼星海最真誠、純潔、天真的情愫。
↑冼星海在五線譜紙上致錢韻玲信函片段。
(〈五線譜裡的情愫〉三之三,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