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本文刊登於「橄欖古典音樂」微信公眾號 2016 年 2 月 6 日推送內容。）
※一年一度的聽覺轟炸
每年許多節日都一樣，時序屆臨，各百貨商場、店鋪行號，紛紛拿出塵封一年的套裝光盤或版權不明的檔案集錦，塞入擴音喇叭中，用響亮的動感，把應景的熟悉旋律悉數播放，開展一年一度的聽覺轟炸！有些人覺得歡騰有勁，也有人覺得膩煩討厭。
華人春節亦不例外！歲次丙申，猴年將至，前幾天我到臺中新光三越閒逛時，已聽到擴音器傳來一堆鑼鼓及嗩吶聲，搭配到處貼滿紅色的促銷廣告，既要讓人感受到「年味」，還盼著顧客被這樣的多重感官攻勢，能加重購物力道。
仔細聽著，竟發現商場裡播放的春節音樂，從《步步高》、《金蛇狂舞》開始，還穿插出現《保衛黃河》！理性一想，似乎很多人對於春節音樂究竟怎麼出現，或有何歷史背景，並不在意。
※李煥之與《春節組曲》
說到春節音樂，不得不提李煥之的名作《春節序曲》。李煥之創作豐富，有革命歌曲《社會主義好》、第一交響曲《英雄海島》、箏與樂隊《汨羅江幻想曲》、民樂合奏《箜篌引》……包括現在人們經常聽到，大陸官方在正式場合演奏的《義勇軍進行曲》（管弦樂版），也是李煥之所配器的。而人們耳熟能詳的《春節序曲》，其實是李煥之於1954年開始創作的《春節組曲》其中一部份。
↑李煥之。
1953年，李煥之應舞蹈家戴愛蓮邀請，預備就名為《春節》的舞蹈譜寫配樂，然舞蹈創作計畫未能落實，李煥之只好就已經蒐集到的音樂素材，另作管弦樂組曲。全作共有四個樂章：《序曲──大秧歌》、《情歌》、《盤歌》、《終曲──燈會》。當今所謂《春節序曲》，正式名稱應是《春節組曲‧序曲──大秧歌》。
↑《春節組曲‧序曲──大秧歌》。
據《李煥之音樂文論集》中收錄自述，《序曲──大秧歌》於動手寫作後不久完成，旋交予中央歌舞團管弦樂隊試奏，由韓中傑指揮，聆聽者都表示喜歡。直至1956年，《春節組曲》四個樂章才完成，由張寧和指揮於「全國音樂週」發表。
發表後，馬思聰曾對李煥之說：「你的色調太紅了！」認為作品風格色彩略偏濃郁，李煥之隨即修改出第二稿。蘇聯作曲家阿拉波夫（B. Arapov）在中央音樂學院開辦作曲講習班時，李煥之帶《春節組曲》第二樂章《情歌》總譜前往請益，阿拉波夫聽了李煥之於鋼琴上的試奏，對其配器表示相當喜歡。
↑《春節組曲‧情歌》。
《春節組曲》四個樂章，引用諸多傳統民歌及音樂形式組合而成。例如《序曲──大秧歌》引用陝北《二月裡來打過春》曲調；《情歌》則是來自陝北民間情歌，優美柔軟；《盤歌》選擇陝北秧歌的對歌、問答形式，使用舞蹈感十足的三拍子；而《終曲──燈會》出現《摘南瓜》、《跑旱船》等旋律元素，節拍動感，民俗節慶氛圍厚重。
↑《春節組曲‧盤歌》。
全作中，《序曲──大秧歌》最為人所知，或許與樂曲的生動輕巧，及最早問世有關，甚至後來人們根本忘了完整組曲的其他三個樂章，只記得開篇序曲，甚至作品名稱演變成《春節序曲》。在《維基百科》裡的「李煥之」條目，介紹其作品時，《春節序曲》及《春節組曲》竟然是被分別列出的！
↑《春節組曲‧終曲──燈會》。
然《春節序曲》作為多功能且群眾喜聞樂見的音樂作品（陽曆新年、農曆新年、春季、各式慶典及晚會……），不但被頻繁演奏（梁茂春稱，曾有人不正式地統計，《春節序曲》是「音樂舞臺上演奏的最多的中國作品之一」），它還曾經在其它重要作品中被引用。文革中八大樣板戲之一、舞劇《白毛女》，第八場「將革命進行到底」中有一段「燒地契」舞蹈，圓號奏出了一段有力地前奏，接著就由弦樂拉出亟似《春節序曲》慢板中尾部的旋律。1984年，中共慶祝建政35週年的音樂舞蹈史詩《中國革命之歌》，第三場第三段描寫「七大」故事，也引用了《春節序曲》中的慢板主題作為歌曲素材。
↑舞劇《白毛女》中「燒地契」場景。
↑音樂舞蹈史詩《中國革命之歌》「七大」場景。
※功能轉變的《恭喜恭喜》
上文提及，《春節序曲》本是為春節節慶所作，但因為其音樂好聽及民族風味，也出現在其它情境及作品中。但若要舉例，講有哪部作品本來非節慶用途，而是在機緣誤會下成為春節音樂的，則以《恭喜恭喜》最具代表性。
《恭喜恭喜》現在一般以過年歌曲形態出現，詞曲作者署名「慶餘」。實際上，這是由本名陳歌辛的著名流行歌曲作家（也就是著名作曲家陳鋼的尊翁），為我國對日抗戰勝利所寫的一部慶祝作品！
根據臺灣文化建設委員會（現文化部）於1997年出版的《抗戰歌曲選集》所收錄，《恭喜恭喜》的歌詞共有五段：
（一）每條大街小巷，每個人的嘴裡，見面第一句話，就是恭喜恭喜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呀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！
（二）那樣好的消息，中國抗戰勝利，消滅法西斯蒂，全人類說恭喜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呀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！
（三）好像冷的冬日，看到春花吐蕊，好像漫漫長夜，聽到一聲雞啼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呀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！
（四）經過多少困難，歷盡多少磨練，用了多少血淚，寫成一個勝利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呀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！
（五）慢說恭喜恭喜，偉大任務未畢，我們還得努力，把新中國建立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呀！恭喜恭喜，恭喜你！
↑《抗戰歌曲選集》收錄之《恭喜恭喜》樂譜。
上列歌詞，應只是其中一個流傳較廣的文本，在《百度百科》或其他資料中，還可看到不同的歌詞版本。但不管怎麼說，現在只有第一段純粹報喜的內容，被人們記憶了下來。甚至，去年全世界華人高舉抗戰勝利大旗，有無數文藝活動，而這首《恭喜恭喜》反而鮮被選入演唱。
《恭喜恭喜》最早是由姚莉及姚敏演唱，由上海百代公司發行唱片。最初的演譯版本，其實很難聽出什麼喜慶熱鬧的感覺，全曲主要由吉他伴奏，加上作品的小調風格，倒有點拓荒的味道。畢竟，抗戰勝利之時，百廢待舉、未艾方興，就算高興戰爭終結，也要面對現實，不能「high」過頭呀！
↑姚莉與姚敏。
↑姚莉與姚敏演唱的原版《恭喜恭喜》。
↑原版《恭喜恭喜》唱片標籤。
1968年，鄧麗君發行《聖誕快樂‧敬賀新禧》專輯，就收錄了《恭喜恭喜》，除包裝標題明顯凸出節慶氣氛外，配器改成搖擺風格的爵士大樂隊，銅管、薩克斯風，與小鄧招牌的甜蜜音色，讓原本有點低調神秘的的抗戰勝利歌，華麗轉身成百姓間瘋狂傳唱的過年歌！
↑鄧麗君演唱的節慶版《恭喜恭喜》。
※還有很多單曲
到底什麼樣的音樂叫做「春節音樂」？似乎人們也沒有一個標準答案，就像我聽到新光三越裡播放的《保衛黃河》，似乎只要節奏輕快、風格明亮，好像沒什麼不能在春節時播出的。
臺灣著名的打擊樂家朱宗慶，與其打擊樂團曾出版一張《朱宗慶陪你過新年》專輯，以打擊樂合奏形式演繹諸多常見的春節音樂，除了較為常見的《過新年》、《恭喜發財》以外，還選擇改編由彭修文、蔡惠泉作曲的民樂合奏曲《豐收鑼鼓》，以及劉鐵山、茅沅創作的管弦樂《瑤族舞曲》。
↑《朱宗慶陪你過新年》專輯封面。
還有臺灣經常出現的雜牌唱片，常推出春節音樂專輯，號稱大陸著名民族樂團的錄音，收錄如《金蛇狂舞》、《步步高》、《旱天雷》、《喜洋洋》、《花好月圓》、《恭喜發財》等作品。其中，《金蛇狂舞》是聶耳根據雲南民間樂曲《倒八板》整理而成，於1934年由百代公司錄音出版；《步步高》、《旱天雷》都是近代廣東音樂的名作；《喜洋洋》則是板胡名家劉名源於1958年根據山西民歌改編；《花好月圓》則是著名指揮家黃貽鈞於1935為錄製唱片創作的「補白」曲；而《恭喜發財》貌似與春節有關，實際上是1957年香港歌舞電影《酒色財氣》中，由香港演員葛蘭演唱的插曲，且原曲略較緩慢悠揚……
也可以說，目前我們能聽到的春節音樂，歷史並不算特別悠久，若以作品定形論之、不計其前身元素，大概都是本世紀的產物，離今尚近。功能上，其實有許多最初根本與春節毫無干係的作品，只因為「feel」有點對，民族風味濃厚，節奏輕快，也就這麼被「徵召」使用了。
回顧歷史，1914年元月，北洋政府內政部頒布訓令，確立農曆春節。1928年，國民政府曾要求「廢除舊曆、普用國曆」，但遭到各界反對，直到1934年才停止強制廢除農曆，不干涉民間習俗。再從目前能聽到的許多春節音樂觀察，其實我們嘴上講的許多「傳統」，都是近人「創造」的呢！
無妨，我們過的每個當下，本是在創造歷史，但假若我們能多花一點心思，不要浪費聽覺感官，認真對待我們目前聽到的春節音樂，別讓它們受到各種電音失真或MIDI蹂躪，並且未來還能再產出更多名副其實的相關好作品，或許，吾人文化會更為進步美好吧！
最後，也祝各位新春快樂！萬事如意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