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歌劇《傷逝》

(本文刊登於《三聯愛樂》2022年2月號,總第265期。)

2021年是魯迅先生誕辰140週年。在大眾娛樂文化當道的21世紀,「魯迅」這一符號留給多數人的膚淺印象,或已是「這句話我沒說過,但說得在理」,以及「抓捕周樹人,跟我魯迅有什麼關係?」

魯迅在世時被譽為「民族魂」,他引領左翼文學風潮,以文字針砭時局、剖析國族、開方治人,一篇篇經典雜文放至今日仍不過時,並走入全球華人的語文教材選本之中。如今,文學、史學、美學、政治學、社會學、人類學……諸多學科思潮都能從魯迅所留遺產中找尋到巨人蹤影,其對現當代中國的文化演進貢獻頗豐。

魯迅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頗多,如早在1956年時,北京電影製片廠拍攝電影《祝福》,1958年時長城電影製片廠拍攝電影《阿Q正傳》,1976年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亦將該篇小說拍攝成電視劇,1978年越劇戲曲故事電影《祥林嫂》上映,至1981年又有電影《藥》《傷逝》及上海電影製片廠新攝製的《阿Q正傳》等相繼問世。

對於舞臺表演領域而言,魯迅作品的搬演又是另番新鮮面貌。早在1928年,廈門市私立雙十中學新劇團演出由陳夢韶編劇的《阿Q正傳》,到1930年代以後,袁牧之、楊村彬、朱振林、許幸之等又將小說《阿Q正傳》改寫成不同樣式的劇本。在音樂舞臺領域,1981年的秋季──魯迅百年冥誕時,由王泉、韓偉編劇,施光南作曲,改編自同名小說的歌劇《傷逝》在北京首演。又至1994年,郭文景又將《狂人日記》編寫成室內歌劇於荷蘭藝術節上演。2012年,浙江金永玲歌劇院根據越劇《祥林嫂》推出歌劇《祝福》,在國內巡迴演出。此外,臺灣復興劇團曾於1996年演出新編京劇《阿Q正傳》,備受兩岸劇場界熱議,有鑑於現代戲曲多有借鏡西方歌劇元素之情事,故把此作品算作華人「泛歌劇作品」亦無可厚非。

據趙國雄的說法,魯迅曾允諾賀綠汀等人撰寫歌劇《紅樓夢》腳本,唯因健康情況不佳,魯迅直至病逝仍未完成該作。不曉得魯迅是否有想過,多年以後,會有人將他的小說改寫成歌劇?

「歌劇」一詞,在中文語境中有著極其複雜的能指作用。王光祈《中國音樂史》第九章「歌劇之進化」中提及:「吾國歌劇之起源,當以古之巫覡(女曰巫、男曰覡)為始。稍晚,則為晉之優施、楚之優孟,皆在春秋之世。但此項巫覡與俳優,或僅用歌舞,或參以戲謔,皆非扮演故事。至於合歌舞以演一事者,則始於北齊。」換言之,王氏將古代先民生活中「歌樂舞」一體的表演視為「歌劇」,宋元雜劇、明代昆曲、清代皮黃,均屬於此。早年在臺灣,如在廟口或廣場見到「╳╳歌劇團」的演出,那大概率唱的是閩南歌仔戲,而不是美聲詠歎調。

至20世紀初,西方的「Opera」傳入中國,而中國人則使用「歌劇」一詞為譯。按道理說,這本沒什麼問題,因為根據《劍橋詞典》的解釋,「Opera」指的是「a formal play in which all or most of the words are sung, or this type of play generally.」但是,西方的「Opera」具有深厚的歐洲聲樂文化系統,並且發展出了詠歎調、宣敘調等模式,並有交響音樂系統的組合,顯然與中國傳統的戲曲歌劇有極大差異。在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發展歷程中,諸多文化人士開始從學堂樂歌、兒童歌舞劇開始摸索,抗戰時期的延安也發展出秧歌劇、民族歌劇或「新歌劇」。(而傳統戲曲或相關演出則被稱為「舊歌劇」。)較為著名的,如冼星海以西方「Opera」形態為藍本創作的《軍民進行曲》,以及魯迅藝術學院集體創作的民族歌劇《白毛女》等。

新中國成立初期,中國人對歌劇創作的摸索仍在試探,既有宏大篇章的《長征》,也有飽含民間風味的《小二黑結婚》,更有試圖解決「話劇加唱」問題的《星星之火》。1957年,第一次歌劇座談會召開,否認歌劇創作道路中的「土教條」與「洋教條」。後來有過一段時間,中國主流的歌劇形態以民族歌劇為主,《洪湖赤衛隊》《紅珊瑚》《江姐》等作品相繼問世。豐富的中國歌劇作品,有不少片段家喻戶曉、琅琅上口,對於傳統戲曲元素的借鑑,確實也走出一條富有特色的形態。以中文而言,稱這些作品為「歌劇」並無疑義,但若稱其「Opera」,似乎又有些「不對味兒」。

曾有位在外國留學的朋友,準備研究中國歌劇相關課題,問我有哪些代表作品值得大書特書,基於以上相關情況,我左思右想,終於想到了歌劇《傷逝》。

這是一部極其特殊,有藝術內涵,又極富傳播欣賞性質的歌劇。從題材來說,紀念魯迅這一偉大人物的誕辰,選擇魯迅筆下極其罕見的男女感情議題作為主要素材,又不是一筆一句把原始情節照搬,而是從人物腳色的心理活動發展,帶有不少抽象的思想概念,編劇者卻能以頗為老練的筆法完成這一困難的整合工作,實屬不易。

《傷逝》的獨唱演員很少,一名男高音為涓生、一名女高音為子君,再各有男低音、女低音為歌者。比起情節龐雜的劇目來說,搬演《傷逝》的技術難度以降低許多,至少只要找到四名可靠的歌唱家,就能撐起一片舞臺。而男、女低音歌者,既像旁觀「千夫指」,又像主人公的心理鏡像,有一絲川劇「幫腔」的樣子,但又具備西方各種實驗戲劇的舉措。不禁想起,賴聲川創立的表演工作坊在1998年發表話劇《我和我和他和她》,便是以男女主角及各自心理人物為主,展開虛與實、假與真的對話。而賴氏自美留學,到1990年代才發表了這樣子的作品,那麼1981年公演的歌劇《傷逝》,從概念上來說可謂超前許多,是很值得後輩關注留意的現象。

上海電影製片廠於1980年出品電影《廬山戀》,劇中「新中國銀幕第一吻」(實際上1979年上映的《生活的顫音》中吻戲更早出現),頗受觀影市民們熱議,甚至當時諸多影評中將「戀」字都打上引號,似乎這麼隱私的事情不能被搬到檯面上展示。換言之,歌劇《傷逝》的男女戀愛劇情,放在1981年也是極其大膽的一件事。劇中第一幕《夏》的第八曲末段,涓生以旁白道出雪萊(Percy Bysshe Shelley)詩句:「Soft, my dearest angel, stay, Oh! you suck my soul away.」然後直言:「子君,我愛你,我的心,我的一切都願奉獻給你!……子君,你聽見了嗎?」在魯迅的筆下,僅僅平淡以涓生口吻寫到「我愛她」「她愛我」「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」,而歌劇的編劇加入了直接且強烈的告白,從當時社會風氣、文化層面來說,也是挺「先鋒」的事兒。

如果說戲劇方面有《生活的顫音》《廬山戀》等電影開山鋪路,那麼施光南為這樣的劇情譜曲,則是開中國歌劇的先聲。翻開1981年的《人民音樂》,會發現當時對音樂「健康與否」的爭論持續不休,例如該刊當時履履接獲讀者投書,表達對朱蓬博《小樹》《偶遇的女孩》《擦去吧,傷心的淚》等曲目的不滿,認為把音樂處理得「很不嚴肅」,且「聽不出是在鼓舞人擦去淚水去參加火熱的四化建設事業」。1982年6月,人民音樂出版社更發行《怎降鑑別黃色音樂》,收錄諸多音樂名家書撰鴻文,批判「靡靡之音」,該書至今仍被不少「內行人」視為「時代經典」。

在施光南的樂思泉湧下,《傷逝》的音樂很大程度地將「土」「洋」風格作出平衡,原則上以西式風格為主,但一些細節仍保持著國人固有審美習慣。例如劇中的序曲很難說是不是單獨的段落,因為它被「序幕」包裹住,在序曲之後有一段男歌者的獨唱《沉重的往事湧上心懷》,曲畢才接入正劇。全劇大致可以分為45曲,有不少樂曲是從一開始的旋律發展變化而來,因此觀眾實際上能將這數量不多的旋律記牢,對整齣歌劇留下深刻印象。又在《傷逝》出現的數十年間,中國大陸的音樂(尤其是歌劇)多半具有較為剛強的風格,而《傷逝》多數的音樂頗為抒情,出現許多類似圓舞曲的三拍子設計,聽起來舒適且愉悅,也充滿著愛情的「韻律」。

相較於傳唱度極高的《一抹夕陽》及《紫藤花》(這兩曲的旋律頗為相似),我認為第十曲《願愛的星辰永遠照耀》與第十五曲《欣喜的等待》更為有意思。前者奔放、熱烈、狂放,是在涓生向子君告白、子君深沉思考後,二人對美好愛情嚮往的二重唱,施光南還把該曲用作次幕的幕前曲,具有強大的感染力。而《欣喜的等待》是子君的獨唱曲,表達出剛陷入愛戀的女人,對於二人世界的想像與期盼,十分俏皮可愛,也與前曲在當時尚稱保守的中國舞臺上,唱出不同的音樂風貌。

歌劇《傷逝》末段的設計有些特殊,第四十二曲《刺向我心頭的一把利劍》與第四十三曲《告訴我》均為涓生的詠歎調,看起來同一腳色接連獨自在舞臺上表演大段歌唱,會有一點單調或疲乏,但可能為滿足劇情及人物心理發展只得這麼設計。然而,《刺向我心頭的一把利劍》帶有中國傳統舞臺表演中以虛作實的方法,舞臺上看似只有涓生一人,但卻「憑空」出現了涓生、子君共同飼養的寵物犬阿隨,而涓生透過與阿隨的「互動」,把現場情緒推到高處,使表演氛圍不致於冷清。而《告訴我》先是以獨唱及合唱的先後出現,製造呼喊迴蕩的效果,音樂主段再有「獨──眾」的交互錯略,以芒芒大地、呼嘯北風、皚皚白雪等自然景緻譬喻人物心理的運動,無論是歌詞修辭或是音樂組織,都是極為巧妙且富有美感的搭配。

而在涓生一口氣把這兩大段詠歎調表演完畢後,施光南於第四十四曲設計了一段十餘分鐘的舞蹈音樂。無論從視覺聽覺上來說,觀眾可以獲得一段有別於前面聲樂表演的體驗,回歸到器樂演奏的純粹情緒當中。李煥之在1981年發表的劇評《新歌劇的新成果──觀看歌劇〈傷逝〉有感》中,提及雖然有人認為這一段雙人舞設計似乎「多餘」,但李氏仍認為「這裡的確需要一個『插部』,作為進入『再現部』的過渡。」唯又感到「目前,雙人舞這場戲不甚完美,是由於編舞及樂隊音樂都還不能令人滿意。」不管怎麼說,施光南的音樂架構設計,在當時仍是具有新意的,或許與他後來在歌劇《屈原》中寫的一段女高音《無詞歌》一樣,希望在歌劇作品中更大幅度地展示音樂旋律、組織本身,而非過度聚焦於歌詞上表達的具象思維。

按理說,歌劇《傷逝》的演出技術要求不算太高,首先是獨唱演員僅有四名,合唱團與管弦樂團的編制也不用太大,布景道具可繁可簡,加上旋律動聽容易傳播,觀眾對劇情也或多或少知悉一二,應該很適合經常、廣泛地演出。然而,相較於西方著名的歌劇作品,《傷逝》全劇演出的機會並不算多。從1981年首演後,中國歌劇舞劇院於2014年復排,近幾年偶見公演。全劇曾在1987年在廣州太平洋影音公司的推動下,由陳貽鑫指揮廣州交響樂團錄音,程志、殷秀梅扮演涓生、子君,專輯名稱為《紫藤花──歌劇《傷逝》全劇》,但從唱片說明中可見,錄音並非滿編制一氣喝成,而是少數樂手的分軌錄製合成,整體聽感效果並不精緻。

2011年,廈門工學院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推出「校園版」的歌劇《傷逝》,並易名為《紫藤花》,將原劇編制再行壓縮,改為兩名主演、十餘人的合唱隊,樂隊為鋼琴、長笛、打擊樂及十餘弦樂器組成。歌劇《傷逝》原長約兩個半小時,經鄭小瑛主持改動的《紫藤花》大約只有一個半小時,將劇中部分曲目刪除,改成「開放式結局」。鄭氏認為如此改動,有利於在校園中推廣傳播,至今也已演出數場。

頗為遺憾的,是如此具有劃時代意義、審美價值、藝術內涵的歌劇《傷逝》,其總譜並未完整正式公開發行過。1993年,人民音樂出版社發行《歌劇〈傷逝〉選曲鋼琴伴奏譜》,收錄《她奪走了我的心》《一抹夕陽》《願愛的星辰永遠照耀》《紫藤花》《欣喜的等待》《讓我們飛向新的生活》《風蕭瑟》《金色的秋光》《冬天來了》《不幸的人生》十首歌曲,而這些曲目也進入到許多聲樂教本,也能在一些聲樂音樂會或考試中出現。直到前幾年,我在萬能的淘寶上找到一位販賣「謎之版本」樂譜的店家,其中販售了不知從何處影印來的《傷逝》全劇鋼琴伴奏譜,唯獨那段舞蹈音樂只剩下17小節的轉場音樂。後來有一次在無意間,我於孔夫子網站上又找到《傷逝》總譜手稿的影印本,樂譜紙上還寫著「中國歌劇舞劇院」,兩大厚冊,完整的保留了舞蹈音樂段落,又可惜宣敘調寫得並不完整,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將當年的資料變賣流出。另外,我也見過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重新打譜整理的總譜(由廈門演藝職業學院作曲教師孔令偉負責)檔案,宣敘調是完整的,可惜也缺少舞蹈音樂。

周作人認為,魯迅小說《傷逝》是其所有作品中「最是難解的一篇」。而在幾位藝術家的努力下,歌劇《傷逝》卻表現出了中國歌劇相當有親和力的一面。1990年5月2日,施光南在北京逝世,享年49歲,新華社刊發訃告首句稱:「人民音樂家施光南靜靜地躺在鮮花叢中」。把難解的思想與情感,化作親和的音符旋律,施光南「人民音樂家」稱號當之無愧。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