冼星海與上海

 

  上海,是一處好地方。

  我在同濟交流的那一學期,深刻體驗到上海充滿的生機與活力,與「什麼事都有可能」的氛圍。去(2013)年六月,我有幸經友人牽線,能與上海愛樂樂團接洽,策辦 2015 年演出冼星海原始交響版本的〈黃河大合唱〉,一香港友人立即在噗浪上回應:「太好了~~上海人夠膽……!」(按:為保持社會和諧,原話後半段指涉的人士,姑且隱藏。)而就在近日,上海愛樂樂團發佈了2014-2015新樂季的訊息,更加確定了冼星海最滿意、最著名的作品,其原始面貌,即將在東方明珠隆重呈現。

  於是我想起,冼星海與上海,也是有故事可講的。


上海「國立音樂專科學校」舊影
↑上海「國立音樂專科學校」舊影。

  冼星海曾在上海學習過音樂,接受較規範、系統的音樂教育。在此之前,冼曾憑藉對音樂的喜愛,於 1926 年秋赴北平,投考新成立的「北京大學音樂傳習所」,並於圖書館任職兼差,勤工儉學。(但《中國現代音樂家傳略》一書中另有說法,稱冼星海入的是「北京藝術學校」;又冼星海的文字中,亦透露曾在北平「國立藝術專門學校」學習。)但因一年之後,國內政局情勢轉變,這些教育機構並不穩定,北大音樂傳習所被迫停辦,使得冼星海只得轉身南下,奔赴當時音樂教育最為發達的上海。也可以說,冼星海與上海的初次見面,有那麼些偶然。

  1928 年,冼星海經由考試,得以就讀由國民政府支持的上海「國立音樂院」,攻讀理論作曲,曾在院刊發表〈普遍的音樂〉一文。但從文獻中翻查,冼星海在上海的學習過程,既不順利,也並未使其自身滿意。許多刻劃冼星海的傳記、影視作品,或多或少都有提及其在滬參與「學潮」的情節,並藉此引伸聯想,認定冼星海的愛國情操。

  事實上,當時「國立音樂院」的風波,大多因金錢的爭議而起。國民政府原承諾資助蕭友梅辦理國立音樂院的經費遲未給付,而教育部正常的辦學補助亦多有積欠,加以蕭友梅曾希望各省保送優秀音樂人才來院進修,卻未有配套補助,故形成校方、學生二方皆經濟窘困之狀,洪潘、蔣風之、陳振鐸、冼星海、李俊昌、張立宋、魏沃、劉蔚樵、唐畹秋、蕭景櫻、熊樂忱、王笥香、陳學慧、張恩襲、段時敘等人,形成學潮組織,由洪潘提議、張立宋執筆,寫信給蕭友梅,並將所有問題矛頭指向蕭友梅一人。此事引起國民政府教育部重視,勒令暫停辦理「國立音樂院」,蕭亦辭去院長一職,隨後國民政府又將該校降格為專科學校,所有學生遭受退學處份。

  當年國家不穩,學校豈能安哉?即便是降格後的「國立音樂專科學校」,往後的辦學之路也不平靜,隨著國民政府「大上海計畫」所建設的江灣新校區,也因日軍侵華戰火,付之一炬,建設歸零,一直到八一三事件,整座滬城形同「孤島」,音專甚至得另外註冊「私立上海音樂院」這一挺屈辱的名字,才得以存續,甚至 1942 年汪政權接管「國立上海音專」並將之改制為「國立音樂院」時,「私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」及位於重慶青木關的「國立音樂院分院」勉強接承香火。我們不難想像,「音樂院」成立初期的困境,是多麼地風雨飄渺,也難怪校內即便匯聚一批有志青年,也辦得不如人意。

  又頗有趣的是,冼星海在後來的履歷自傳中,對於在上海、甚至在國內的求學經歷,描寫得少之又少,幾乎忽略不提。 1940 年,冼星海發表〈我學習音樂的經過〉一文,第一個分節竟然是「在巴黎」,可見其認為,是在到了巴黎時,才為「真正意義的學習音樂」。倒是冼星海〈致中共「魯藝」支部的自傳〉,其中「教育經過」一段,提及:

我受教育的地方有五處: 1.在南洋新加波; 2.廣州嶺南大學; 3.在北平; 4.在上海; 5.在法國巴黎。

原本以為,在此文當中,冼星海稍微重視在國內學習的經過,可是除了「在北平」的補充說明提及曾入「北大音樂傳習所」以外,「在上海」的經歷並未詳盡,上了什麼學校、拜了什麼師、修了什麼課程,一概未提,只說:

這時期相當的苦,學費全是借貸戚友的錢去學習,欠債累累,頗苦痛。

可見,在上海學習的過程,是冼星海頗不堪的一段回憶。同樣是交予中共的〈我的履歷〉,倒是提及了曾經入讀「上海國立音樂院」,可是僅草草幾字帶過,沒有太多說明,只重複表示那段歲月非常辛苦、生活困乏,甚至「不得已仍在失學生活中過日」。這說的,恐怕是冼星海在「國立音樂院」學習時間較短,而又被開除之情事。

  冼星海結束了上海的不愉快學習,經由同學湊足旅費,踏上前往法國巴黎的路程,繼續勤工儉學。具體冼星海是何年出國,尚有待更詳實的考證。在巴黎期間,冼星海師從保羅‧杜卡斯(Paul Dukas)學習作曲,很有可能是私下學習,並未取得正式文憑。也是在 1935 年杜卡斯駕鶴西歸後,冼星海搭乘貨船,經香港返回大陸,並因母親仍在滬幫傭打工,所以冼星海再次來到國際大城市——上海。
「上海工部局樂隊」舊影
↑「上海工部局樂隊」舊影。

「上海工部局樂隊」指揮梅百器(Mario Paci)
↑「上海工部局樂隊」指揮梅百器(Mario Paci)。

  剛回到上海的冼星海,初期過得亦不順遂,謀職不易,只能以兼職私人教小提琴餬口。後來,因參與「南國社」等進步組織,讓自己滿腔熱血有了突破口,編創不少愛國歌詠作品,經公演深獲大眾喜愛,也獲得「百代公司」的聘用,開始創作電影歌曲、配樂作品。據冼星海自敘,在百代公司的月薪大致是一百圓(按:應是指「法幣」),但「上海的應酬大,每月都不剩」。(按:可見上海的高消費真是有「傳統」!)後來因理念不合,冼星海離開百代,短暫失業後,又獲擴張業務的「新華影業公司」聘用,待遇稍有提昇,月薪到達一百五十圓,有時寫作電影歌曲,若能火紅,單曲即能取得上百圓。冼星海在上海時期,寫作的也多是話劇、電影音樂,較著名的代表作品是電影《夜半歌聲》配樂,這部影片由馬徐維邦編劇兼導演,翻拍自法國《歌劇魅影》,由金山、胡萍主演,是將西方名劇移植的經典作品。

  但冼星海對於商業作曲事業,並不喜愛,認為那些影片公司品味低俗、格調大失,對於國族危亡之際毫不關心,希望弄〈新毛毛雨〉一類作品,冼星海嚴拒以對。冼星海自敘道:

他以為一百五十元的月薪就可把我全部的創作力買下來了。……對於我,這當然還不在乎,最重要的,我從事音樂事業不是為了做買賣。

那麼冼星海想做些什麼呢?其實他在百代任職期間,已經草擬心中的「大作品」:〈民族解放交響曲〉,仍希望透過傳統的、嚴肅的音樂作品,表達對國家的關心,並且展示中國人在「新式音樂」道路上的成就。可要知道,當時所謂「新式音樂」,源自於「古典音樂」(Classical music)概念,那是歐洲人、尤其是西歐人玩的事兒,一位靠苦學出身的中國青年,恐怕沒法兒玩得比歐洲人溜。

  會這麼說,是因為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及沙俄解體後,上海的西方音樂領域,早已被大量的歐洲移民及猷太人佔據,加以上海的租界繁茂,嚴格說來,那已不是中國能掌控的世界。 1918 年,義大利音樂家梅百器(Mario Paci)二度來到上海,還帶著兩架名貴的三角鋼琴,原本打算巡演暫留,卻因生病等事兒,長留申城,並成為「上海工部局樂隊」指揮,將這支誕生在中國土地但又流淌西方血統的交響樂團,打造成「東方第一」品牌,直到 1935 年,樂團已達四十五人規模之眾,並演出不少知名曲目,廣受好評。

  可這支著名的出色樂團,血統太「純」,未想與中國音樂人有過從密切的交流。冼星海回國一年後,曾有一次機會能與「上海工部局樂隊」合作演出,但最終計畫告吹,其自敘回憶此事,稱道:

一九三六年初,上海工部局(上海外人統治租界的政府)的音樂隊,答應給我開個音樂會演奏我的作品,但籌備得差不多的時候,工部局及樂隊的領袖都不答應,結果開不成了。他們是不願意弱小民族有一樣出頭的表現的,何況是他們一向以為是演奏「最高尚」的音樂呢!(按:此段敘述出自〈我學習音樂的經過〉。)

關於此事,冼星海不只一次提及,而且細節還頗清楚。在其〈創作雜記〉中,敘述關於〈民族解放交響樂〉的篇幅,再次講到此事,是這麼說的:

一九三六年初,上海工部局樂隊已答應給我開個人音樂演奏會,並已把貝多芬《第八交響樂》給我指揮,後來不知怎樣,隔了幾天他拒絕了我……曾當眾侮辱過我。當時,我和阿夫夏洛穆夫和一兩位朋友同去,阿氏是交響樂作家,上海最有名的作曲家,親眼看見我指揮《第八交響樂》,他說我指揮得好,可是 Paci (按:即梅百器)就拒絕了我,還有 Foa (按:Arrigo Foa,即「富華」,上海工部局樂隊首席,小提琴手)在下面對隊員們宣傳反對我……因為七年前我曾是反對上海國立音樂院的腐敗,第一個激動風潮的人;因此我便被他們排斥。但阿氏安慰我,他曾邀我去他的辦公室,並勸 Paci 給我表演, Paci 這位假名音樂家始終不答應。……

由此可見,當時上海音樂界,尤其是嚴肅正經的「西歐古典音樂界」,對待冼星海並不友善,除了或多或少有私人恩怨以外,恐怕是不同文化的衝突的吧! 1937 年 8 月 20 日,冼星海離開上海,隨抗戰救亡演藝社團前往武漢,並在那邊談了戀愛、結識後來的妻子錢韻玲,之後便到延安、新疆、哈薩克,客死俄羅斯,再也沒回到上海。

  雖說如此,冼星海與上海緣份,並未完全結束。 1980 年代末期,大陸音樂界為編輯《冼星海全集》,冼星海的學生、著名作曲家李煥之,為〈黃河大合唱〉的原始交響合唱版譜稿,作了一次較「靠譜」的編修(但仍不理想,整體刪減過多),並交由「上海樂團」(後來合併於「上海歌劇院」),於 1987 年由曹鵬指揮,假上海音樂廳演出一場,是最接近原版的交響合唱〈黃河〉版本,首次亮相。但很可惜,當時只留存一份並不清楚的錄音,且未出版,使這部作品的部份原始面貌,仍塵封於歷史之中。

  萬萬沒想到,〈黃河大合唱〉原交響合唱版、冼星海親自於莫斯科修訂的譜稿,於 2015 年作曲家 110 週年冥誕之際,也將在上海演出。或許,這座城市當年帶給冼星海並不美好的學習歷程,且這座城市金錢氣息使他難受、洋人樂隊與他交惡,有志難伸,但不得不關注到,上海,終究是冼星海正式音樂事業的起點,他從為電影、話劇配樂開始,創作逐漸涉及合唱、藝術歌曲、管弦樂,由弱而盛,使藝術家獲得更多的人生歷煉,不斷充實、飽滿,產生更多思緒旋律。當年,滬上洋人樂隊拒絕了他,而今在上海,有著實力大幅提昇的、名實相符的中國樂隊——上海愛樂樂團,不但沒有忘記他,反而大力策劃、嚴謹以待,要將他用心最多的作品,呈現給國人知曉。中國城市、中國樂團、中國作曲家、中國音樂廳,發展情況已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,這一連串地成長,或許已完成冼星海「弱小民族有一樣出頭的表現的」夙願。

  2015 年 5 月 16 日,原版〈黃河〉音樂會,不但是冼星海與上海再續緣份,也給各位一個到訪上海,頗好的理由。

【演出預告】

《朋友,你聽過黃河嗎?——紀念冼星海誕辰110週年暨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音樂會》

演出日期:2015 年 5 月 16 日
演出地點:上海東方藝術中心 (相關報導)
演出單位:上海愛樂樂團 (2014-15樂季場次安排)
     上海文廣合唱團
     香港中文大學合唱團
     新節慶合唱團(臺灣)
演出內容:冼星海創作之藝術歌曲、合唱曲、
     〈黃河大合唱〉交響合唱版(冼星海於莫斯科編配版本,世界首演)

按:得瑟一下,「朋友,你聽過黃河嗎?」此標題是我一時想到的,改自〈黃河船夫曲〉的朗誦詞,很榮幸樂團願意使用。此標題意在凸顯其實大多數人沒真正聽過〈黃河〉,只聽過〈黃河〉的表親而已。

 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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