↑人民音樂出版社發行之〈金陵祭〉鋼琴縮譜與總譜封面。
(按:本文原擬投稿上海音樂學院當代音樂週之樂評比賽,未入選。〈金陵祭〉乃筆者目前較易取得、聆聽,且聽了還喜歡的當代音樂作品,故有心以文字寫出一些感想,雖無緣參加比賽盛會,但本文所提的一些觀點與時事頗有巧合,當下因「釣魚臺事件」所引發的反日風潮,正是我們仍以過時的集體意識形態思維、夾雜的暴戾之氣而生,既不能實際解決問題,也惹得自己一身腥。請諸君想想看,能不能客觀正視歷史、妥善當下、打造未來,將自己的身段格調放得高明些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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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脈絡軌跡潛移默化
「抗戰主題、交響大合唱」,或許大多樂迷、聽者,對這樣組合不會陌生。有部中國近現代音樂經典──〈黃河大合唱〉,藉此形式與內容,影響著難以數計聽者的審美,及一特定時代的創作策略。尤其在1949年以後,冼星海及〈黃河〉被有關單位造神追捧,加以胭脂塗粉,成為文藝標竿,卻又隱藏其前衛西化的成份,使其改頭換面以通俗流行的樣貌呈現示人,並成為足以代表國家政權的最高典範準則,規訓群眾進入政治意識形態中。
且不論此類神話承載之內容是否真實,畢竟冼星海與〈黃河〉的內涵問題深不見底、難以道盡,但無意間,人們對於這種交響大合唱的接受度著實提高,既符合當局集體式的宏大企圖,也呼應人們對於數大便是美的簡單判斷,在一來一往的脈絡軌跡之間,多少象徵符號被這麼傳承下來,即便物換星移、滄海桑田,仍無法否認當今中國的潛意識中,仍存有集體神話的分子因素。
即便是這樣的形式內容組合,卻能於當代產生相當耀眼的亮點,並散發一股脫俗特異的聽覺體驗,不僅尋著一股老練穩重的步伐而來,更果斷奔往多元豐富的未來而去。筆者偶然之間,接觸金湘先生交響大合唱作品──〈金陵祭〉,立即使我願意瞭解關注、反覆欣賞此華章大作,雖已是十五年前發聲,但移換至今〈金陵祭〉仍使人驚豔,它不僅具有前衛複雜的寫作技巧,亦符合大眾品味(準確地說是可在平均值上提高大眾品味),可用於時事追思緬懷,兼具高山流水之格調又不失與眾樂樂之感,確有優勢。認識此作,為筆者赴陸旅遊期間,蒐集購買書譜而得,又無論是總譜或鋼琴縮譜,均附贈由中國交響樂團、合唱團演出實況錄音的光碟一張,可提供有心之人探究、傳播此齣佳作。唯較可惜的,似乎並無太多藝團對〈金陵祭〉感到興趣,之後的演出、錄音出版較少,辜負作者及出版機構的一片苦心。
※萬象鏡面自然表露
藝術雖有門類、分劃技法,各有其載體,但當代社會已步入「多媒介」時代,不宜再炒冷飯地閉門造車。原因無他,當人類已經接受數百、數千年的單媒介作品,各種感官再無法尋求刺激時,勢必期待不同變化、創意組合出現。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,古即有詩、畫、樂交融者,便是靜態與動態、視覺與聽覺、主觀與客觀的交織穿梭。同樣的,〈金陵祭〉之所以能提供聽者脫俗特異的聽覺體驗,便是其音樂不僅僅能「聽」,也能如翻畫報、觀電影一樣地「看」。
〈金陵祭〉從架構方面,便有電影鏡頭式的轉換分場,對於我們踏入一段越來越遠的歷史時空之間,有所助益。〈序歌〉所展現的是客觀氛圍的客觀陳述,只運用幾句不成韻文的零散字句,以狂而噪且促的音響踏逐亮相,強力又有效地破題揭露,對這一氣呵成之作落下好的開始。其次〈屠城〉與〈招魂〉,游移在主客觀之間,時而抽離現實白描直敘慘案,又偶爾捲入血腥與暴戾所造就的恐怖氣息。〈月光〉則不折不扣地以第一人稱視角,特別引用純真無邪的童聲,形成反差極大的衝突互斥,為作品畫龍點睛。至於〈涅槃〉與〈終曲〉,並不意外地回歸絕對客觀(實際卻相當主觀)的正向總結,為全曲劃下相當穩定、毫無懸念的驚嘆號。至於為何指出這樣的安排「並不意外」,則待後文再敘。
以如此純熟的「鏡頭語言」表現音樂,顯示〈金陵祭〉足以使聽者產生更多的聯想,而不僅僅侷限於短短三十分鐘、六個樂章之內,這才是真正地從音樂作品發揮合宜之「視覺性」。(至於某些時髦大牌作曲家,以似是而非之理論、俗不可耐之態度,表現所謂「音樂的視覺性」,不過嘩眾取寵而已。)主客觀的互相切換,也使作品面貌不流於單調、通俗,既可引導聽者有一思索的方向,亦或能在不同視角的互補中取得額外收獲。以上種種,〈金陵祭〉著實佔取作品成為經典的不敗之地,奠定聽者接受音響並產生印象的重要基礎。
而〈金陵祭〉豐富的內涵,不僅在於敘事視角多樣變化,而在譜曲技巧與聽覺感受之間,找到甚妙之平衡。若翻閱樂譜,發現這部作品很是複雜,不但音程大量堆疊成塊、漂移不定,更難以精準地從節拍、用調間完美詮釋。再聽所附錄音,確實有不少刺耳難受奔放瘋狂段落(此乃作曲者刻意營造,用以呼應內容情緒),但也出現幾處輕柔悠美婉轉動人的美麗旋律,相當富有趣味。筆者尤其甚愛〈招魂〉中段與〈終曲〉後段,前者初次在聽時,並未立即聯想取自何段民歌音調,但卻與筆者幼時一段經驗不謀而合──以前臺灣許多出殯之靈車播放的音樂旋律即是如此!再呼應〈招魂〉主題,相當對味,而這段取材自江南〈孟姜女〉主題的旋律,搭配著南京城景,與前後段焦慮不安的聲聲招魂,是為一絕。〈終曲〉後段敲響鐘聲之處,雖非創意之舉,以「鐘聲」為喻衣也略顯平常,但仍將之前數章的不安感穩定下來,並引發小號隨主旋律之獨奏開啟明快光亮境地,至少銜接上中規中矩、大快人心的結尾。
要論〈金陵祭〉作品之「當代性」,要噪音有噪音、要前衛有前衛、要複雜有複雜,但同時卻也保留「大眾性」,流泄出簡單純粹的擬古旋律,透過多條聲線組織的音樂語彙,將種種技術元件組合成有機群體,使這部作品不因其「當代」成份令人畏懼、害怕,或食不下嚥。或言,〈金陵祭〉像面鏡子,透析出聽者情緒與理解;也像塊銀幕,將不同視角的敘事畫面傳播給聽者。無論它表現出的是鏡像,或是萬象,皆是看似單媒介的有效多媒合成,所迸發出的神來之筆。
※徘徊於大敘事框架
各位可往前翻讀,筆者埋藏著「脈絡軌跡」、「並不意外」、「中規中矩」拙見幾語,其實是誠摯期望這樣的作品,能有更為動人的呈現。
究竟是什麼樣的「脈絡軌跡」令人「並不意外」?那便是長久以來深植人心的「大敘事框架」。幾年前,作家龍應臺寫過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,將內戰時期的種種悲劇化整為零(將「數據」回溯成「悲劇」),引領此歷史時期的詮釋話語權。且不談龍應臺對於歷史判斷的價值是否公道,但客觀上必須承認她的作法,有深刻意義、也合乎人性,是對生命反思的重要過程。歷史上諸多慘案,在轉化成文藝作品時,能從人本角度探究反思以求極緻,包括蕭士塔高維奇(Shostakovich)等名家,創作時重心並不在事件對群體造成什麼動搖,而是對黎民百姓、諸多的「人」們有何影響。其實,中國不也曾出現過「傷痕文學」嗎?這顯示,我們是有能力拓展反思的高度,也具備深刻反思的能力。
可惜〈金陵祭〉在這一方面,心有餘而力不足。再翻翻樂譜,全作中有幾處尚屬得宜,以聚焦方式對個別情狀特寫,如〈屠城〉的老人、嬰兒、男人、女人、鮮血……以「人類文明史上他們寫下了最最殘酷最最黑暗的一頁」為總結,在〈招魂〉之中,一句「要招回那不願遠走的三十萬遊魂」,略有似無地又化零為整,企圖以一個數據重覆這件事情有多麼悲慘。其實,死亡人數是三十萬、五十萬、一百萬或更多,十萬、三萬、一萬或更少,並不會改變「人類文明史上最殘酷最黑暗」行為的本質,我們若仍固執於那一份數據,而不先自己跨出那掙扎的一步,便只是訴諸悲情。
其實從〈屠城〉到〈月光〉幾章,由於主客視角的交換,敘事態度是可被接受的。真正無法脫離「大敘事框架」的,是作為全曲高潮、最末的〈涅槃〉、〈終曲〉兩章。
「涅槃」者,熄滅生死輪迴後之境界也。然〈金陵祭〉中同名之樂章,在一段冷冷的合唱聲後,引來無數軍隊般的小鼓聲、吊鈸長擂聲及弦樂震弓上下音階聲,噴發出第一項論調:「不在沉默中爆發,就在沉默中滅亡」,便是提出在這一歷史事件上需要持「不沉默」的態度才能生存,這似乎與「超越生死境界」旨趣不大相符。再者,以大地、江河、狂風、烈燄等自然景物的襯托,框出一個「神州」界限,出現第二項論調:「不在燃燒中再生,就在燃燒中化為灰燼」,也表現出前進路線將簡化為一,別無選擇,這似乎過於巧妙地吻合主流意識形態的敘事態度。又後,出現和聲堆疊的塊狀音形喊出「南京城在痛苦地燃燒」,先行提示集體的意志,最終導入本章的高潮:各聲部層遞漸入的「中華兒女在奮起」!此一樂句,旋律明顯脫胎自〈義勇軍進行曲〉,並且重覆數遍,無異是昭告天下:反思這件歷史慘案的終極目標,為的是凸顯集體意志,而未能有效反思人類、生命在其中的超然意義。在此同時,「中華兒女在奮起」的呼聲與「鳳凰涅槃,南京在烈火中永生」的結論,顯得基調薄弱易受曲解、邏輯曖昧不明。
同樣的,令筆者聽覺舒適的〈終曲〉,以鐘聲告慰「金陵城的亡靈」與「中華民族的英魂」之外,還冀望能透過樂曲中設定的「思考」,得以「炎黃子孫團結奮進」並「去迎接新世紀的黎明」。同為中國人,當然難說這樣的寫法有「錯」,此種論調從情緒上還是能得到普遍支持的,但若我們仍舊徘徊在這樣的「大敘事框架」,充其量只能說一篇好聽、動人的故事,並無法改變、反省,及進步。那麼毫無進步的作法,只不過自我感覺良好的舒暢而已,無論對於個人或集體的成長,幫助不大。有趣的是,「炎黃子孫團結奮進」一句,透過不同聲部分唱單、雙數字,雖加大音量力度,但卻將此字句破碎零散,欲強調偉大的集體,同時是對集體的一項崩壞。
之所以這樣雞蛋裡挑骨頭,並不是我刻意唱反調,而是作曲者的表述中,認為〈金陵祭〉「是一首當代中華安魂曲」,亦不少期刊相關文章應和此種論述。若真的要「安魂」,那就必須期待那受竟冤屈的魂魄們能往更好的下一世前進,而不是如入阿鼻地獄一般同受苦難,否則精心設計〈招魂〉一章,只是開了個頭,把南京大屠殺中冤魂招來之後,重新哭訴痛斥一頓,符合的陽世間的意識形態,最後卻不知將祂們請向何方。當然,各位也可以說筆者小題大作,或挑筆者雞蛋中的骨頭,因為作曲者是希望作出「當代中華安魂曲」,其「中華」一詞便指集體,若作為一個集體的安魂曲,〈金陵祭〉顯然達標,但筆者總深感惋惜,以這樣高明睿智的寫作手法只鋪陳到此,有所悵然。
※需走出陰影才能真正反思
是故,筆者稱〈金陵祭〉「中規中矩」、「大快人心」,謂其作在沒有犯下什麼過份錯誤之外,以多元的技巧、適當的交錯,將「抗戰主題、交響大合唱」這行之有年的組合,昇華到新的狀態,而其作曲手法及深富層次的音響也能提昇普羅大眾的評鑑品味,是一部不可多得、難能可貴的好作品。當然,目前所能聽到的音響中,仍出現幾處段落並非完美,如音響平衡、合唱音準的瑕疵,可能是因作品的要求或詮釋的表演技術有其阻礙之故。而〈金陵祭〉詞曲出自同一家之筆,雖較能體現作者意志,仍感到歌詞之語感有所不足,且在旋律上的音節分配甚非自然,或可改進。但這些微小毛病無礙於我們對作品整體風貌的欣賞,每聆聽〈金陵祭〉,真是可獲一段特殊經歷,堪比螢光幕「穿越」之舉更加震憾。
之所以妄下本篇評論標題為「想從陰影走出去」,屬筆者對〈金陵祭〉大作的一點期望,這部作品描述近代重大歷史事件,也在敘事手法上略有調整,有些更新,但只是開了個頭,未真正走出陰影之外。作品的主軸是什麼?是「祭」。為何而祭?為誰而祭?意義是什麼?皆為我們必須深切慎重思考的,倘若只是行禮如儀之「祭」,那麼羔羊白白犧牲,亡靈是否真得安慰?又能真正超脫於世俗生命以求涅槃?而作為血肉之軀的我們在祭後是否取得功德圓滿?這或許比場景再現、數據陳列,來得更為重要。
一代有一代之經典,同樣是「抗戰主題、交響大合唱」,〈黃河〉以當事者之姿應和那一時期的需求與情緒,〈金陵祭〉是後代對前人的回顧與思考,若現今只能創作出〈黃河〉那樣的陽剛之氣顯然不合時宜,而〈金陵祭〉取得初步成就,未能大膽再跨一步,則待未來有所突破。金湘先生作品第61號──交響大合唱〈金陵祭〉,雖偶見略嫌不足之處,內容有待遠大發展,但仍絕對值得一聽、是足以引發聽者廣泛發想的好作品,可拓展官能之不同感受,樂音引人入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