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外亦回來

(本文榮獲陸委會.第二屆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「紀實文學組」之入選獎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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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江西省修水縣」,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大陸地名。這座縣城,因贛省四大河川之一流經而命名。這座縣城,現歸劃九江市轄,據聞曾是「國家級貧困縣」,但這兩年也蓋上各式品味不一的雄偉華樓、開展新城區建設。這座縣城,突然多了高速公路,從南昌驅車前往,從最早的大半天、數年前的五個小時,到如今三小時內能到達。這座縣城,蘊含著一座山口鎮、隱藏一處來蘇村,那是我祖父誕生的地方,是一直沿用到我父親所持各類證書籍貫欄必須填寫的地方,也是身分證取消欄位註記的地方。


↑修水人愛喝的一種特調茶飲。

或許身為所謂「外省第三代」,那「思鄉之情」已經被現實與時光消弱許多。我的祖父,在政策開放後,立即辦理相關手續,到老家看了一趟。聽說,祖父十四歲時,因修水發生共黨「秋收暴動」,被徵召參加政府「保安團」,隨後又踏上抗日與內戰的道路,離開這座縣城,到基隆流浪成為「無職軍官」,後定居苗栗偏僻的汶水,直至終老;聽說,祖父晚年曾有一次回鄉,由於家父、姑姑、叔叔皆為軍公職,礙於限制,無法陪同,祖父只好找尋昔日同鄉下屬,一塊兒返鄉,他和下屬說:「你只管把我送回家,只要一踏上大宅家門,死而無憾!」聽說,祖父返鄉時,奶奶一個月毫無祖父音訊,心急下,要求在中央社任職的姑姑,急拍電報到大陸,在當時的狀態下,這無疑有點特權,也有些小題大作,但北京新華社很夠意思,連忙派人到那小村鎮找人,也驚動當地親戚及臺辦。還聽說,祖父返鄉後,看到爹媽已經不在、人事全非、兄弟剛從鬥爭運動後茍存下來,於是回臺後抑鬱不振,各種疾病接至而來,兩年後蒙主寵召……

多麼矛盾?對祖父而言,前往那塊祖籍地,是「返」鄉,而行程結束後,前往臺灣住所是「回」臺,對那一時代的人們,空間已經不具備任何意義,因為歷史捉弄下的渺小人群,濃厚嚴密的情感,仍不因空間遠闊及人為阻礙,而有所散佚的。

自二零零六年考上大學後,我便嘗試每年獨行到大陸幾個城市自助旅游,北京、天津、上海、廈門、廣州、深圳……或多或少留下足跡,時間從六天、一週、半個月,漸漸拉長。久而久之,走得遠了、看得多了,既充實自己課業研究所需的內容,也親身驗證許多幼少時在書上、電視上才能想像的人事景物。幾年下來,藉由相關的學術研究及實地探訪,我成為許多人口中的「大陸通」,也樂於參加校內外各種兩岸交流事務。直到去年春,因在學校參加的某項學術計畫實在迫得令人疲憊,且時序將屆清明,有完整連假,便思索想去大陸何處走走散心……該去哪兒好呢?……
猛地想起,那從小聽到大的祖籍地呢!現在是什麼樣子?

遺憾的是,自從我祖父的胞弟、我叔公,十餘年前辭世之後,我們家幾乎與大陸那邊斷了聯繫。我從書房裡,找出幾樣可能的蛛絲馬跡,企圖再接回斷落已久的雙邊關係,於是我翻出族譜、幾封過去大陸親戚寄來的信函,再使用網路蒐索究竟祖籍地現況為何。令人意外的是,能見到的網路資料,並無太多更新,所能查到的當地旅館,與數年前查到的一模一樣,更別提如何從省會城市直驅而入了,還不知那些片段信息究竟是否可靠。但就在不著頭緒之際,螢幕上亮出了一片畫面,替我指出尋根問祖的一條明路。

那是以本家姓氏為主的「宗親網」,一個虛擬論壇,但分類詳盡、討論活躍。由於本姓罕見,約佔漢族人口百分之零點零六,在沒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,透過此論壇尋找指南應是唯一可行的方法。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,發了一帖文,尋問究竟祖籍地現況為何,去到那兒應該如何才能尋找關於祖父輩的歷史:

  各位好!我現居住於臺灣,是所謂「外省第三代」,祖籍為江西省修水縣山口鎮來蘇村,不知有沒有同鄉或鄰近族人?我打算四月初自助旅遊時到修水短暫停留,順便看看本姓景點。還望各位關照!

最初幾天,還真如眾多的大陸論壇一樣,總有什麼「頂文」、「推文」、「讚」……大多是無意義的湊熱鬧。心想:大陸那麼大,要找到準確的方位確實是不容易的。但這不妨礙我原先以渡假、旅行的態度算計假期,雖一邊毫無頭緒,但另一邊已辦理證件,訂好前往大陸的機票、往南昌的火車票,隨性行事。

發文後的幾天,傳訊軟體傳來幾則大陸用戶要求加入好友的訊息,我逐一點擊確認,謹慎、禮貌地詢問對方與我之間關係。一來一往之間,竟然才知曉螢幕另一端與我對話的,是小我三歲的姪女!他的曾祖父,也就是我的叔公,我祖父晚年掛念萬分的親胞弟。也是從家人口中輾轉聽聞,叔公本無子嗣,其後代為續弦過繼而來,因此除不大熟悉外,也從未梳理清晰彼此之間的人員關係。就在我與姪女歡歡的溝通瞭解下,也知道目前大陸親人們的現況,而她的父親、姑姑,也就是我的堂哥堂姐們,也在很短時間內,籌備回家行程,以便迎接我這遠道而來的親戚。堂哥、堂姐、姪女們,長年在浙江溫州打工,久久才回一次修水,甚至因家庭事業重心多已遷移、老家人口單薄,他們也很多年未回去了。從新聞上聽說過春運、黃金週大量人員轉移的困難,不免為他們特地費神招待我而感到不安,那一來一往是多麼不容易的事?想到此,當年祖父參加徐蚌會戰,雙方幾百萬兵馬也是在中部數省轉移變化,最後落到從未有過想像的臺灣島上、又於垂垂老矣時一心想圓「踏上家門」之願,又是多麼不容易的事?而今資訊發達、生活快速,我竟把剝離脆斷的血脈繩索修補更新,雖略有忐忑但著實意義重大,似勞師動眾卻有其必要,後來想想,也是很不容易的事。


↑由廈門發往北京西站,途經南昌的列車。

出發時並不順利。原本因為求方便及保險,避開金門春季大霧,加以兩岸相關政策開放之氛圍,擬選乘臺中、廈門直航班機,登上大陸。怎料,航空公司一句「航權未通過」,打亂原先安排好的行程,頗為光火。也不知是誰這麼捉弄人,就當行事規畫修改過後,航空公司再度電話告知,航權已然通過,所有旅客通通搭回原本航班,這就更教人哭笑不得了!海峽天空上看不見、摸不著,卻明顯存在的空路,竟如此微弱,任人解釋、規定、同意或消滅。當時還未能網上訂購大陸火車票,於是請旅行社碼頭人員代訂,若走航空公司本欲安排之小三通,便可輕鬆取票,後來,我卻是自清泉崗直達廈門高崎後,攔輛出租車,去了碼頭再轉回火車站,於市區內折返往轉……等見到那熟悉、普通、帶點混亂的廈門火車站臨時客運站,已經是日落時分、天色暗沉,我背負簡便行李,揣著緊張心理,通過驗票,踏上快車,直奔南昌。

我不是第一次搭乘大陸火車,雖不是每次都留下好印象,但也算熟門熟路。由於時逢清明,不少人返鄉掃墓,這輛滿員列車,只留一處硬臥上舖供我容身,而緊挨著鐵皮天花板、空調冷冷地噗過來,加以列車行進時的音響,並無太多催眠功效,我只得坐在過道上的小凳子,望著窗外黑夜景觀。每回搭火車,很能喚醒我中學時成績不好的歷史、地理科目記憶,例如有次從九龍搭到北京,看到河南沿途淹大水,但滿片土地都種植玉米……於是我牢記這塊地表特質與作物種類。此番從廈門出發,漫漫長夜,終於破曉見光,我驚訝這班列車還在福建省境內,十足沒有長進!這鷹廈鐵路,因內戰的延伸,始終無法成為高運量的現代化軌道,只能保持單線通車,慢慢挺進。車一過鷹潭,那就是迅速奔弛,彷彿人類發展一樣,只要是戰亂動蕩,始終於拖延著我們前行,緩慢無比,關卡一過,則暢順無阻、躍進向前。

車在南昌暫停,我留下,它續往北京西站而去。從小聽說江西,甚至認為自己「也算是」江西人,卻是頭一次來到省會,確實有種奇異感受,那是將從小萌生的許多生命想像、化為生活現實,使自以為是、理所當然的陳舊刻板,暴露在確切場景下產生衝突與磨合。我對南昌的印象不大好,異於之前於北京、上海所見識到的現代宏偉,洪城是灰色的,交通號制沒太大作用,全市充滿喇叭鳴聲,十分惱人。在嘈雜都市待上一夜,翌日一早,尋著火車站前成堆的客運巴士走去,找到前往修水的班次,購票而上。這時,我有點不敢相信,竟有一日能搭上前往祖籍地的交通工具,且車頭先行牌大大紅字寫著「修水」,更加深內心洶湧之情,雖然我真沒這輩份與資格引用此一著名詩句,但「近鄉情怯」絕對有道理!


↑南昌一景。

即使「鄉」的血緣稀釋了三代,但就存在主義的觀點看來,該有時還是顯而易見的。車緩緩起動,走上曾於電影或文學作品中描述的林間道路,兩旁整齊筆直的行道樹彷彿簇擁著我、以長輩胸懷之姿接納我的到來。中景是大片的油菜花田,更準確地說是油菜花海,那成片、成海的黃色布幔,從道理上與河南玉米都是當地重點作物,但在印象中,金澄澄的色澤無疑更加引人入勝,通達腦海深層,我想:祖父小時後,應該也愛看這遍及贛北的油菜花海吧!是否也成為家鄉對他而言最直接的記憶?不管這種臆想準確與否,這亮眼的色澤,確是我對「家鄉」留存最初印象。


↑前往修水的鄉間道路,兩旁種滿油菜花。

四個小時崎嶇不算好走的道路,巴士偶爾扭扭捏捏,才在一處停車場止行開門,使人下車。我踏出車外,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,並不理想的天氣讓我還無法即刻產生「終於到修水」的驚訝喜悅,反而我很冷靜、很理性,環顧四周,知道客運站旁的蔬果市場不應成為我對修水的第一印象,便緩緩走出場站,並藉電話尋找親戚人影。來到場站大門前,見到三個人在等候,這時我才自然反應地流露出熱情態度,逐一寒喧問候,互相認識。我姪女與她父親(即我堂哥)親自從溫州趕來接我,另一位男士則是宗親會的代表,從網上得知我探親消息,親切主動地迎接我,並與宗親會設宴為我洗塵。不一會兒眾人在說話聲中上了轎車,駛到一處「青雲大飯店」,我會心一笑,那便是我從小到大、於網路上蒐尋老家資料,能看到的唯一觀光飯店!它如今相當老舊,雖然知名,但從外表看出去上並不吸引人,不如後來外地商人來此新蓋的五星級大酒店。


↑舊修水長途汽車站。

包廂圓桌,席坐一位位老人,由於我是臺灣人,又是第一次「回來」,我被拱到主位,與一位德高望重的族人長老,比鄰而坐。宗親迫不及待介紹哪道菜是修水特色、哪種酒是江西名釀,和諧熱絡,終有「一家人」感覺。我趁機會拿出準備好的照片,如數家珍地說史,說著被大敘事框架遺忘、被正官國史忽略的渺小家史,確認彼此關係、增進互相瞭解。突然間,我想起隨身帶著一份信件,那是好早以前一位大陸長輩、應該是祖父的堂妹所寄來的信,由於父親收到時已經過了好久,又因他工作忙遲未回函,久而久之就也沒處理了。當我向眾人詢問這位長輩的去向時,有幾位宗親開始回憶,逐漸也明確起來,並告訴我一欣喜的好消息:這位姑婆,清明回鄉探親,宗親打電話聯繫的同時,車子剛入修水!姑婆在車上接到電話,不敢置信竟然能在有生之年,見上她小時候最要好的堂兄的長孫一面!說什麼也要更改行程,讓她女婿將車調往青雲大飯店。很快,姑婆激動地進入包廂,在宗親的引介下,我們相遇相認,把酒言歡!

用餐後,宗親們把我帶到飯店大堂,找了塊地兒,煞有其事地為我開辦「歡迎大會」,且幾位長輩很正式地致詞,還送了我幾本關於家族的書籍,如獲至寶。接著,宗親們又先帶我逛幾處「官方推薦」景點,無非是想告訴我這處小縣城的文化內涵、風華歲月,於是我拜見黃庭堅、面會陳寅恪,也觀賞美麗修河流經青山短峽之間,雖然全縣也處於向現代科技開發的矛盾局面,但就當下看來,修水是愜意的、是精巧的。我們共同在縣城中的一條道路合影,特別是跟路牌合影,因那條道路是以宗親本族一位著名古琴家而命名,我與幾位長輩,藉著這樣舉止,以光影聯結上同族情感,瞬時見微。


↑族人們在黃庭堅雕像前合影。

姑婆執意要在全縣最好的酒店招待我晚餐。其實早在她以前來信時就表示,只要我們說一聲,便可先到九江找她,一切吃住由他們承擔,似乎是想告訴我們:現在過得很好,過得滿足,甚至很想回饋我們。然那麼多年過去,我們也不以這樣的話語為重點,但姑婆說:「這是我的承諾!我要實踐!」她更是想看看我、她從小一同遊戲的堂兄的長孫,而我也更想看看她、我從小印象模糊的祖父的堂妹,透過彼此交談注視,各自驗證或持續強化記憶的聯想,填補因為特殊時代而留下的點點空白。

睡上一晚,即將進入行程中最重要的一環:前往大宅及掃墓。其實安排四月清明赴陸,本未料想節氣民俗因素,只是假期好排,直到宗親們為我開歡迎會時,才猛然驚覺,原來我這趟應該是來掃墓的!這或許與姑婆前一晚叨叨唸到:「這一切都是祖宗安排、祖宗安排!」有巧合之感。而我幾位堂姑,聽成「這一切都是組織安排」,還好奇是什麼單位把我帶來的。縣城裡交通不便,何況是到山中小鎮小村,於是堂兄僱了輛車,帶我們上山。那彎彎曲曲的小路,可能會將定性不好的人,胃囊之物翻滾而出,也與祖父後來定居的苗栗汶水在未有快速道路之前,所需經歷的路程十分相似。顧不得品味兩旁景緻,只想在車程中取得平衡,忽然再通過上坡之後,一處街道映入眼前,我更確定它與早年汶水就是一模子印出的樣貌!怪不得祖父前往兩地,都是「回家」了,人,總是會找尋屬於自己的家,至少,也會找到像似自己的家的處所。

到這鎮上還只是中點,先拜訪我叔公名下的兒子,即我的伯伯,以及伯母。叔公、嬸婆已去世多年,只有伯伯為家中最大代表,他沉默寡言,臉龐透露農民的直樸,一句普通話也不會講,只是面露笑容地看著我。這是我首次親眼見他。但在我叔公過世時,其他親戚曾寄給我父親一疊相片,就有伯伯身穿孝服、手捧靈位、面容哀淒的景像,於是我不陌生,就像是以前都曾往來一樣,無需贅言。

出外亦回來
↑山口鎮一隅。

一行人再度上車,開往更小的道路,由於不好走、便走得慢,較有心思看看窗外景像了。因為路小,我分不清楚南北,只知道路面偶爾是柏油、有時是水泥,更多時候是啥都沒有的黃土夾雜石塊,這才來到一處辦公樓。原來是前面路途車輛無法通行,只能全體下車步行,漸漸地,一幢灰黑色的大院清晰可見,姑婆一把手將我拉起,興奮地跟我說:「那就是我們的大宅!」說實話,「我們的」三字,聽起來有些慚愧,因為過去二十幾年從未關心過它;但另一面,聽起來也有些開心,因見到大宅樣貌,也算是了結一樁長久以來的懸念。

同樣,現實總是現實,它不能與美好的想像相結合。我以前總聽父親說、我父親又總聽祖父說,「我們的大宅」好大、好漂亮、好美!前門經常請戲班唱戲,但只要到了後門就聽不到聲音!這想必不是炫耀古宅中安裝什麼隔音設施,而是顯擺宅子的華麗氣派雄偉。總之在以前,有好多關於「我們的大宅」的故事……但當我見到它,頓時有點傻,因為那叫做前門的結構,已成孤牆如迷你「凱旋」一片孤獨佇立,而主建築東側廂房因年久失修自然塌陷,牆面斑駁掉色,屋瓦也已不全,我不敢多想在臺灣為大宅增加許多美麗故事的祖父,闊別久時再見到它,會是什麼想法,那因為時局造成的分離促發的點滴美麗,竟是如此容易被戳破的幻影。它倒也不如我們臺灣家人傳說中被文革紅衛兵砸毀,相反地在文革時,還成為紅衛兵的「青年旅館」,只是,它在凋零。我,經過巧合與曲折,回到「我們的大宅」,中庭內燃鳴鞭炮,彷彿從凋零中新生,大塊祖先牌位前,也插入我們眾人所祭獻的線香,裊裊餘煙直達天井,越入雲霄而去。


↑「我們的大宅」前門。


↑宗親們於「我們的大宅」牌位前合影。

一行人扛鋤頭、取點銀紙花束蠟蠋,取小徑上山拜墳。一些長輩介紹這些墳主與我的關係,至於墳上無文的,則也含糊莫名,只是心懷感恩,仍獻一香深表敬意。見到我叔公的墳,一塊歪歪扭扭的小石碑,碑文簡陋字體斜亂,眾人面面相覻之餘,只得以現有工具略微改善環境,至少為叔公騰出一塊地,插上鮮豔花朵、燒幾片紙錢,告訴著我們並沒有忘下怹。而後,伯伯、堂哥、姪女,帶著我走入一黃土小屋,那是簡單的土胚房加上瓦片而成,以前也在叔公喪禮照片上看過,於是我也不感到陌生。倒令我意外的是,客廳一打開,供桌上除擺放我叔公、嬸婆遺像,竟也放置我祖父遺像!在親人們的巧思下,我祖父也「落葉歸根」了那麼久,我感動。既然如此,再次行禮如儀地鳴炮、獻花、燒香燭、燃紙錢,為這難得一刻,留下跨越時空的見證。


↑「墳上無文的,則也含糊莫名,只是心懷感恩,仍獻一香深表敬意。」


↑「在親人們的巧思下,我祖父也「落葉歸根」了那麼久。」

尋根探親的時間不長,待在修水也就三、四天,一來是不想讓母親擔心、像我奶奶急著叫我姑姑發電報一樣,二來則是不願過度驚擾眾親戚。緊湊的行程,也就在瞻仰大宅、掃墓祭祖,及許多的餐會之後結束。在我準備離開修水、前往廣州前,堂姐從屋裡取出一疊老信件讓我瀏覽,我特別注意到祖父當年探親、過境香港,寫在怡東酒店便籤上的一段話:

彥哥熹弟你好:
我六十三歲了,彥哥你不是也六十三歲了嗎?熹弟你六十歲了!
我們老了呀!……勿念,祝好!……


↑祖父當年探親寫在香港怡東酒店便條的話。

字跡潦草,有幾處不好判讀,但我腦中立刻浮現畫面,祖父在香港酒店裡的客房,無心於維多利亞港的海景、不對熱鬧的尖九油旺感興趣,而是在書桌前抽起一張便條,心想著我幾歲了、彥哥幾歲了、熹弟幾歲了……他外出多年,被環境引導入另一世界成家立業,於是「去、來、回、往」這些動詞不再有所區隔,我們或許假裝客觀地說他去了修水,但對他而言就是回家,然行程結束時經港入臺,必然也是回家。對他們這一輩人而言,方向不是靠邏輯判斷、羅盤指引,而是靠心靈直覺的延伸所至。

此探親行程後的數個月,我成為交換學生於上海短居,期間又抽身前往修水,雖仍取道南昌,但在短短幾個月間,巴士已不走鄉間小路,改走寬敞便利的高速公路,兩個半小時即能到達。雖方便,但再也看不到那漫山綻開的花景,讓我好生失望。未來,這樣的景緻若非刻意尋求,恐怕再難見到。我叔公的墓全然翻新遷葬,還添增我祖父、我親叔叔僑葬臺灣紀念碑,祖籍大宅的生氣煥然一新,功德圓滿。也為我多次來往兩岸以來,增添一筆特殊奇妙的經驗,這多歸功於現今的交流開放,比起我父親以前在致叔公信件中提到的「政策限制」,幸運許多。

看起來,我已跟祖父、或祖父那輩的老人們一樣,漸漸打消「出外」、「回來」的定義界線,那是最無意識形態、最為純淨自然的一種認同表現。出外何嘗不是為了回來呢?出外,當能再回,或言:或許,出外也就是回來。


↑美麗的修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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