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言歌詞可以怎麼玩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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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的人生真是永不停息地「不務正業」!除了最近關注學生自治議題以外,其實還有兼課要準備、助理工作得完成、作業初步批改,更重要的是我該做但卻擱置的研究及學期報告也應該得活動活動。但可怎麼辦呢?有時輕重緩急、先來後到的區別越來越不明顯,反正事情都攤在那兒,抓一件做一件是一件,這或許就是博士班的生活吧!就算如此,仍會被一些人嘲諷說成「不事生產只會發表長篇大論」,「沒有耐性不明就理就煽動揣測」,唉,這也不全是我故意找碴,而是小題大作、長篇大論,正是我等苦命研究生的「天職」啊!

  就在這些雜事的空擋,下午雨過天晴之時,來自西北師大的客座教授楊曉靄老師,透過QQ向我拋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:

如果一首歌曲歌詞全是四言,作出的歌曲會有什麼特點?

《詩經》書影

  雖然,從小學唐詩看到「X言」絕句或律詩時,老師都會告訴我們「X言」等於「X個字」,但據我的指導老師說,「言」不能單純視為「字數」,而是要當作「音節」,只是漢字大多(幾乎全部)都是單音節,所以容易令人有「言」等於「字數」的誤解。而漢語文正因為一字一音節,每個音節除了聲、韻關係,還有音調,成為這世界上不容易學習的語言之一,但也就是因其音韻調多重結合,也成為最富有樂感的語言。趙元任的聲調五等分暨時值圖,是我們在提及漢語樂感之美時,總不會忘記搬出來溫習的一項材料,它暗示著我們:漢語不用配上旋律也很能產生有旋律的感覺。

  而漢字的單音節,使得基礎元素易於多重組合,不同組合的結果,也影響著一首歌曲的特質。例如,我在〈神曲傷神──洗腦歌是怎樣煉成的?〉,提到五、七言為主的歌曲,容易唱、記,也就是臺灣常講的「口水歌」、「芭樂歌」,不論是唱片公司,或者是政權宣傳歌曲,都喜歡用這種手法創作流暢好學的旋律。

  那麼「四言」為主的歌詞,會有什麼樣的特質呢?這也是楊老師想要知道的,我接到問題,還是得對此考察思索一番。「四言」起源於《詩經》,也是中國文學、詩歌的源頭,換言之也是最早被用於歌唱的形式,我們現在無法找到最古老、最原始的四言歌音樂,但可以透過類似的作品,以及近人「四言」歌詞歌曲的創作,從不同型態裡,對一些現象加以統整歸納,試圖看出箇中趣味。

【四言平均時值】

  如果要為四言排列出可能節奏(暫不考慮旋律),那最簡單的做法,就是讓各言的時值相同。為什麼呢?因為人類最常使用的節奏,莫過於二拍或四拍(也暫不考慮是以幾分音符為一拍),這是基於心跳、呼吸、走路、晃動的節奏自然產生,一正一反、一上一下、一吐一吶獲得兩拍,展延倍之得四拍,相當符合人類自然慣性。而四言對應這種慣性,則可能是四拍中各言佔一拍,或者是各佔兩拍、各佔四拍,總之以此類推,它們可以如同齒輪一樣卡死,規整得像機器壓出來得一樣。

  那麼這會得到什麼結果呢?我們可以想像一下:當撥快節拍器的速度,每一拍發出一個音,這樣持續數分鐘,聽者會有什麼感覺呢?煩!燥!吵!因為它毫無變化與區別,顯得呆板無趣,缺乏音樂性,找不出任何規律可言。除了法師誦經以外,很少見到有四言平均時值並以快速方式呈現的作品。

  慢速呢?這就很多了!因為同樣的節拍安排、不同的速度,會予人不一樣的感受。像現在祭孔大典所演出的各個樂章,多為四言體,而音樂風格頗慢,悠長而顯莊嚴,例如我們可聽聽迎神〈咸和之曲〉:

大哉孔聖。道德尊崇。維持王化。斯民是宗。典祀有常。精純並隆。神其來格。於昭聖容。


↑祭孔大典迎神〈咸和之曲〉

這很明顯,如此安排並不是以藝術感受為上,而是要產生一種肅穆平和、隆重盛大的氣氛,因為它的節奏是平整不變的,能夠藉由聽覺改變人體心跳與呼吸的頻率,使思緒進入到典禮儀式的盛況中。但是,這種音樂也有一明確的缺陷,就是極缺乏樂感,所以很難找到音樂的邏輯。據我指導老師某次上課曾說過,這種緩慢平整的音樂,因為喪失規律感,所以歌詞也就沒必要押韻。(之所以要押韻,就是為了凸顯音樂發展的規律,當不具備規律時,押韻自然沒有意義。)我們看到終獻〈景和之曲〉所演唱的音樂,幾乎沒什麼押韻:

萬世宗師。生民物軌。瞻之洋洋。神其寧止。酌彼金罍。唯清且旨。登獻唯三。於嘻成禮。

所以,四言平均時值雖能達到政治功能的要求,又其與人體自然的運動規律相應能對氣氛情緒有所約束,但因缺乏音樂感,只能作為節奏暗示、朗誦加工的一種呈現。

【首言弱起拍】

  其實想到四言歌,閃過我腦中的第一首歌曲作品是〈中華民國國歌〉。這首由孫文頒布訓詞(胡漢民、戴季陶、廖仲愷、邵元沖撰寫)、程懋筠作曲的作品,原是中國國民黨黨歌,後經過重重運作,成為一代政權之歌,縱使很多人不愛唱,很多場合不讓唱,但不能忽略這首作品真的頗具代表性,因為這篇程懋筠原頗不滿意的曲調,還是很善盡其責地將這四言政治理想篇章,化為濃郁情感的莊嚴樂音,又不失其藝術特質。而他的作法,就是將四言歌詞中的首言,安置在弱拍。

三民主義。吾黨所宗。以建民國。以進大同。咨爾多士。為民前鋒。夙夜匪懈。主義是從。矢勤矢勇。必信必忠。一心一德。貫徹始終。


↑〈中華民國國歌〉

將首言安置在弱拍,這有什麼好處呢?這樣的安排錯開了人們所預期的自然節奏,勢必將次言或末言置於正拍(強拍)位置,並且視情況拉長,於是時值關係有長有短,旋律得以發展進步,便能慢慢蘊釀出音樂藝術之感。全曲還分為三段,首段開展旋律,收縮合宜,中段「茲爾多士」起雖維持弱起拍形式,但透過「平均時值」概念加以縮短時值處理,顯得渾厚有力,再銜接流暢的第三段旋律與開頭呼應,形成很有氣魄的樣式。

  巧合的是,曾經作為中華民國北洋政府的國歌〈卿雲歌)(蕭友梅作曲),也是四言歌詞,也多將首言置於弱拍,歌詞如下:

卿雲爛兮,糺縵縵兮。日月光華,旦復旦兮。日月光華,旦復旦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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↑〈卿雲歌〉樂譜。(源自《維基百科》,點擊看大圖。)


↑〈卿雲歌〉

蕭友梅將〈卿雲歌〉切成兩個部分,前段很工整地將首言置於弱拍,次言作強拍並發展、或延長,而三言作次強拍或弱拍承接首言作用,再讓末言「兮」字結尾,且設定四分音符作一拍顯得不會過於拖沓。至於後半部由於是重複,故結構大致相似,倒是「日月光華」的「日」字改置為強拍,更動了節奏規律,試圖使音樂有些變化,但很快地又將「旦」字作為換氣後的弱拍,維持整體風格,並且旋律寫得較長,有宣告及終止的意味。(「旦復旦兮」八拍比「日月光華」七拍多了一拍。)至於將首字置於正拍的案例,等會兒再詳提。

  蒐集四言歌曲材料時,意外看到一首大多數人陌生的〈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校歌〉,頗有趣,歌詞屬四言體,首字整齊地置於弱拍,但各言的時值大致相等,有少數段落將其一言略增時值、後一言縮短時值,起些變化,既顯得莊重嚴肅,又不會太過生硬死板。這首校歌的歌詞是這樣的:

我校聯合,氣象萬千!集義斯大,謂金非堅。善與人同,才由學廣,識古知今,開來繼往。明德自馨,新民存誠。時止則止,時行則行。浩浩青天,昭昭白日。爾式爾瞻,唯精唯一。


↑〈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校歌〉

聽到這首,我才發現如此的安排有一個特點:就是它能與朗誦韻文的感覺相像、但又加強了旋律線條的精美感。如果說,四言平均時值是一般典禮儀式的生硬誦讀,那麼當我們必須因應不同場合,進行添加美感的朗誦,就必須在呼吸、換氣、時值上做些調整,必不能死板板地一言一拍帶過應付。首言置於弱拍,可依各言時值不同對旋律有所發揮,既能自由紓情,又可規整地像典禮音樂,但終究因音樂節拍與心理預期節拍交錯,使聽覺與自然感官有初步衝突,如此則能受到節奏上的刺激,對訊號的接收會更為顯著,也較容易理解歌詞本身。

  前面幾首歌曲範例,都太嚴肅了,來聽一首〈在水一方〉,雖然並不是規整的四言歌,而是仿駢文的四六言,但也可看出首言置於弱拍的自由紓情發揮作用,也可看出這樣的作法的確挺流行、普遍的:

綠草蒼蒼,白霧茫茫;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。
綠草萋萋,白霧迷離;有位佳人,靠水而居。

我願逆流而上,依偎在她身旁;無奈前有險灘,道路又遠又長。
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方向;卻見依稀彷彿,她在水的中央。

我願逆流而上,與她輕言細語;無奈前有險灘,道路曲折無已。
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蹤跡;卻見彷彿依稀,她在水中佇立。


↑〈在水一方〉

【首言強(正)起拍】

  其實,弱起拍一般都是比較晚介紹的,因為我們普遍接觸的歌曲,或說幼時最開始學到的歌曲,大多都是正起拍為多,因為它與平均時值一樣,比較符合人體自然運動規律。不過很奇怪地,在我粗略地蒐查,找不到有名氣的、將首言作強起拍的純粹四言歌作品,歌詞其中或多或少參雜其它句式。例如抗戰時期有些愛國歌曲,歌詞運用了一部分四言體,而作曲家為了求其氣勢壯闊有行進之感,將四言之首置於強拍,加重樂曲開始的力度。首先介紹我很喜歡的一首歌曲,即吳宗海作詞、黃自作曲的〈熱血歌〉:

熱血滔滔,熱血滔滔,像江里的浪,像海裡的濤,常在我心頭翻攪。只因為恥辱未雪,憤恨難消,四萬萬同胞啊!灑著你的熱血,去除強暴!

熱血溶溶,熱血溶溶,像火焰般烈,像旭日般紅,常在我心頭洶湧。快起來為己除害,為國盡忠,四萬萬同胞啊!拼著你的熱血,去爭光榮!


↑〈熱血歌〉

我們可以聽得出來,將首言置於強拍並略加延長時值,能擁有強大且深刻的力量,而作曲家將強拍與次強拍(即首、三言)時值略增,則能強化動感,使音樂不致於像四言平均時值那樣的呆板。其後銜接五言處改弱起拍,將「江」「海」「火」「旭」四個字眼置於強拍,凸顯氣勢壯闊,而「常在我心頭翻攪」「常在我心頭洶湧」改為強起拍,又回歸主題。「恥辱未雪,憤恨難消」與「為己除害,為國盡忠」實際上是四言的歌詞(「只因為」與「快起來」是裝飾性文詞),強起拍不變,將情緒與口號透過音樂節奏產生的聽覺力道層層遞進,最後引入「四萬萬同胞啊」的呼聲中,導入歌曲結尾,十分精彩!

  黃自四大弟子之一陳田鶴,所作著名抗戰歌曲〈還我河山〉,朱偰所作之歌詞就比較規整,為四六言但以四言為主,也是首言置於強拍的佳例。歌詞如下:

長江大河,浩浩蕩蕩;五湖七澤,莽莽蒼蒼。巍巍長城,峨峨太行;開疆闢界,追懷漢唐。只今中原淪陷,倭寇猖狂;同胞塗炭,流離傷亡。我們士氣激昂,我們義旗飛揚。萬眾一心,殺敵除奸。收復失地,還我河山。青天白日,永照人寰。


↑〈還我河山〉

由於這趟去北京,拜訪了陳田鶴千金敦秀女士,還見到專門研究陳田鶴的文藝同學,多重認識之下應證過去接觸的文獻、影音,大概可以猜想陳田鶴是位很老實、認真的學者,而〈還我河山〉也很呼應這樣一位作家的性格,沉穩而內斂。其實〈還我河山〉全曲四言部分,大致上一言一拍,頗似四言平均時值,形成廣闊莊嚴的感覺,但其實每一小節的首言都略增時值、次言縮短時值,使全曲不至於刻板無聊,而歌詞中六言的部分則是旋律小幅度地擴展延伸,若把「只今」「我們」視為裝飾性文詞,則實際上是四言歌詞改變為弱起拍,對整條旋律的發展施以變化以增風味,並透過旋律展延、時值加長的方式,試圖加深聽者的感觸,之後又立即回到標準四言主題,與樂曲首段呼應圓滿終結。在這樣的安排下,可以發現樂曲自然地形成律動,那是基於生理自然運動下的一點微調,既理所當然又不會流於生硬,可以看出陳田鶴在譜此曲時,雖不是張牙舞爪地喊打喊殺,但內心仍有確實存在的激昂。

  前面說到,既然《詩經》是四言文體的源頭,那麼就算我們無法聽到最古老的《詩經》音樂,那現代有沒有人用《詩經》的篇章寫曲呢?有,非常多,多到我不知從何找起,而且嚴肅音樂、通俗音樂都有這樣的歌曲,所以真要統整起來,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倒是今天找到一首哈輝演唱的〈關雎〉,不僅是將首言置於強拍,還用了複合節拍的方法創作,挺有趣,在此供各位參考:

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參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。輾轉反側。
參差荇菜,左右采之。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
參差荇菜,左右毛之。窈窕淑女。鐘鼓樂之。


↑哈輝新唱之〈關雎〉

由於未見樂譜,僅能就音響分析,此曲採用了四分音符之五拍節奏(或三拍加二拍的複合結構)作成,這樣則先一步在音樂旋律上打破生理自然運動的規律,但又將詞作中首言置於強拍,而讓前三言的時值較短、末言作長音唱出,有很新潮的效果。這樣節奏風格,也頗似少數民族(如朝鮮族或西北音樂)的樣式,避免四四拍一字一音的呆板,或常見弱起拍的泛濫。首字放在正拍,聽覺上會認為「理所當然」,但若要發展旋律取得趣味,就必須在二、三、四字作延長,以便產生樂感,而這樣的安排顯得悠揚綿長,適合紓情,而此曲又能在節奏佈局上施以巧思,亦算是一種常見模式的突破。

【推測玩法而已】

  以上,只是先就目前能便於見到的相關作品,初步作些分析、整理,並搭配聽覺的效果、常識的推論,整理出一些現象而已。作曲技術當然是日新月異的,加上現在「當代風格」大行其道,各種解構與建構早就不再稀奇,所以上述模式,只是幾種常見基本款,並不能成為一套定理放諸四海皆能準之。

  目前或可推測:若將四言歌詞整整齊齊地平均時值,那會得到「非常正經」的感受,那是一種講求純粹功能的玩法。若將首字置於強(正)拍,那會比平均時值好得多,且因不同的旋律發展,會得到強弱不一的力量結構,適合嚴肅但要求具備樂感藝術性的作品。若將首字置於弱拍,則音樂節奏與生理自然運動規律相錯,因衝突產生刺激,聽覺上感到新奇,且旋律的發展可以更加多變,一句四言能分配到的節拍或許更多,顯而易見地這也是目前較流行並受歡迎的作法。

  四言體本身的規律,在作曲設計的節奏上加以錯位、互用,則產生的效果與功能,或許大不相同!不同聽覺的設計,與我們腦中所天生的頻率相吻或相斥,也會使感官傳出各種審美趣味的訊號。這,或許就是我們聽音樂、理解音樂、認識音樂的一種快感吧!

查太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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