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世界中心的貧民窟:香港重慶大廈》
原名: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-
Chungking Mansions, Hong Kong
作者:[美]Gordon Mathews(麥高登)
譯者:楊瑒(Yang Yang)
ISBN:978-988-8164-63-9
出版社:紅出版(青森文化)
出版日期:2013年3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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截至目前為止,我對重慶大廈有三次很深刻的印象。
前兩次,是與高中同學、胡老師及女兒、老師的妹妹及姪女一同到香港玩。由於是首次赴港旅遊,便事先作好功課,發現所住的希爾頓飯店旁,正是鼎鼎大名的重慶大廈,由於網路上片段的資料使然,雖未踏入樓內,但已覺刺激重重,加上胡老師總是對這類有趣的事物頗有興緻,故總想一窺究竟,畢竟就在住處旁不遠而已。很難想像,踏出五星級的希爾頓飯店移步幾尺,就看到一幢難以言語形容的詭異灰樓,瀰漫一股濃郁的咖哩空氣,而老師的女兒(也是我們的學姐)、姪女一個勁兒地衝入大廈內閒逛,不久之後,兩名藍衣警察上前盤察,直問:「你們進來做什麼?」這種「生人勿進」的意識,更強化這幢灰樓與繁華香港的隔離感。
玩了幾天,我提議,到重慶大廈內一嚐道地的印度咖哩。大概只有對萬物好奇的老師,毫不猶豫地贊同我的想法,於是一行人前往,在沒有預先考察的情況下,隨便相信了一位掮客(《世》一書中稱之為「托兒」),任他帶上樓,瞎點了一些飯、菜,想不到味道出奇的好,讓本不愛吃咖哩的我連嚐許多,且價格在萬物皆貴的香港來說顯得合理實惠,這可是讓我們對這幢大樓有些許好印象,至少能讓我們在不出華人範圍,就能體驗到純正異國風情。
而最近(2013年4月)我去了趟大陸,回程經香港時,為了省旅費,住在重慶大廈的一處廉價旅館內。我向朋友戲稱,我這幾趟來香港住得越來越差,先是希爾頓,住過逸東酒店,後來到美麗都大廈已經有點傻眼(上廁所關門時竟然會卡到大腿),想不到這次選的重慶大廈某旅舍更是「極品」!空間小、沒獨立衛浴就算了,因各店而異,但晚上無數隻小黑蟲飄來飄去,雖不咬人,但總覺得挺噁心的!我還比喻,與其說那樣的小空間叫「旅舍」,還不如稱「停屍間」來得恰當,剛剛好就是一張單人床擺設,我這樣的胖身材只能屈身將就,即便想要花點錢升級房間,住點比較寬敞帶獨立衛浴的,老闆卻說「房全滿了,沒得升級」!讓我不經訝異,這鬼地方竟然那麼受歡迎!憑啥啊!
的確,這鬼地方是很受歡迎的。
若說外國人聚集,臺中也有第一廣場,現在被戲稱為東南亞殖民區,我亦無法忘懷在某次颱風後到那兒探險,及在一廣附近的廉價通信行買二手手機時,周遭也是出現各類東南亞人士,及同樣的咖哩味兒。而以前我若要和別人介紹重慶大廈,我也會說「請你想像,第一廣場那樣的狀態再嚴重個一百倍就是了」。但是,第一廣場終究是臺中市的一角,而重慶大廈已經是「世界中心的貧民窟」,雖貧雖破雖爛,但它是國際共融也共榮的,明顯比起一廣那種純粹外勞聚集地更有「檔次」!
住在重慶大廈與小黑蟲共伴期間,香港好友朱振威同志,推薦了我一本新書《世界中心的貧民窟:香港重慶大廈》,認為我可「身在重慶大廈讀《重慶大廈》」。當時在港雖有看到此書,但嫌行李太重不方便,加上見此書有臺幣標價,應在臺灣有售,故未立即選購。孰知返臺後,此書尚未上市,直至近日才在網路書店見其蹤影,便立馬購入,用很快的時間讀完,既回味、又對這幢灰樓的總總增廣見聞。
此書設計很有趣,封面上大大「重慶大廈」四字,取自原大廈門口的招牌字體,但這些書名、書背、封底條碼及推薦文案,是印在黑色的大大書衣上,好像大廈外觀總是給人灰灰黑黑髒髒破破的印象,若掀開書衣,會發現書本實際使用的厚紙封面,用了青色(Cyan)單色印刷出藍天白雲之景,這是否像走出大廈一樓的匯兌區,穿過方框門口後,呼吸到的彌敦道新鮮空氣呢?還是大廈陰暗的天井上方,頂部也是擺脫了十七層的幽暗?這樣的設計頗有寓意。
《世》書作者麥高登先生,是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,他研究重慶大廈的方法就是「到處逛」,實地親身體驗,他也不諱言其白人身份,對打入大廈內部有著某部分的方便(當然也受到一點阻礙)。就我親身體驗,香港的市井社會仍然是個「見人說人話」的地方,例如機場巴士的司機對白人畢恭畢敬、對我就一副晚娘臉,好像我是搭霸王車一樣。而重慶大廈那樣的趨利場所,眾人都是為了掙錢而來,當然會以貌取人、從外表打量(荷包)深度了。
麥教授認為,重慶大廈是個「低端全球化」的實踐佳例,比起聯合國這種官方機構,更有效地為不同種族、群眾提供一處打破藩籬的空間,能夠自然逐漸地打消固有意識形態,實踐個人的夢想。(當然,大廈內多數人的夢想,都是賺大錢、賺大錢、賺大錢,衣錦還鄉或繼續在香港賺大錢。)而這當中產生許多有趣的現象,例如原本在非洲祖國的中產階級,來到香港這座動感之都、東方明珠,卻成了一窮二白的可憐人,但也因為祖國總總的不文明現象,使得香港提供「一點」正常服務,他們就覺得來到天堂一樣!
這,或許就是「生活」與「生存」的差異吧!對那些滿懷淘金夢的人們,他們來自於連「生存」都需要再三考慮的國度,其身世遭遇已不是我們所想像,他們要爭的不是民主自由憲政,而是圖口飯吃、圖間房住,所以他們來到這幢常人看來恐懼的灰樓,卻能怡然自得、舒適非常。然而過慣都市環境的我們,早就不需要為「生存」過多思考,不但正常吃,還要想的吃什麼好料、吃什麼過癮,需要過有檔次的「生活」,於是經過滿是塗鴉的樓梯過道,就顯得渾身不自在。
麥教授以人類學理論角度看事情,不免樂觀、正面地看待大廈內發生的事物,如他覺得香港警察刻意不理會大廈內的非法事物,是帶有「新自由主義」性質的思考。但我相信,任何一個華人都知道這是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」的典型中國思維,這也是香港警察故事喜劇電影「師兄師姐」們趣味橋段,畢竟,中國人還是善於「眼不見為淨」的,若無法改變它什麼,不如就不要改變吧!
這些日子,重慶大廈才鬧出一則新聞:兩名北京師範大學的女生到香港自助旅行,入住重慶大廈某未有獨立衛浴的旅舍,由於其中一女只批著浴巾來往衛生間與房間,落單時被南亞男子盯上,強暴得逞。(參見〈警方仍扣查重慶大廈強姦案疑犯〉)這,或許又使重整電路、修整立面如新、加強保安及空間清潔,並使香港民眾稍微改觀的重慶大廈,又恢復過去那充滿罪惡、不法、噁心的陰影,也應當是麥教授最不願意見到的。重慶大廈或許為學理上的「低端全球化」提供一個典範模式,但它實在是一個「醜陋的正確」(相對於「美麗的錯誤」而言),沒有人會忽略它外表那層如《世》書封衣的灰黑色氣息,也不會因為外牆重整亮麗如新,而改變內裡過道的不明圖樣與空氣。
稍微說一下此書的缺陷:雖然《世》書由香港中大人類學碩士生擔綱翻譯,但可見譯文有許多偏向西洋文法、非理想中文之處,所以讀起來有些不順暢,加上編輯的體例前後不一(如國字、阿拉伯數字的運用,還有數字的排法,以及頁底註的符號),使得版面看起來未臻嚴謹。加上所見有明顯的錯字(廣州「三元里」誤作「三元裏」、「面試官」誤作「面世官」),都顯得編校者工作不大細心,使得議題有趣、裝幀印刷精美的出版品,有些遺憾。又最近讀王丹《獄中回憶錄》,也發覺錯漏字情況嚴重,不免懷疑現在的出版社,是否為了商品發行快速,忽略的文字內容的可靠程度呢?
我本發願再也不住重慶大廈,那環境真是太惡劣了!但讀過《世》書過後,又覺得當中一些趣味,似乎還可再深深體會,又燃起我未來再一試的想法(當然,要先挑條件稍微好一點旅店)。但或許,我只是和大多數低端人士一樣,因為經濟要素,「不得不」選擇在這處源自一九六一年的十七層大廈落腳。又,假設有一天這處藏污納垢之處被拆了、爆破了,我想自己也會覺得可惜,畢竟我覺得最能代表香港海納百川、包容萬象精神的,不是鮮豔亮麗的金融成就,而是在舊城區一幢幢用著嚴肅正楷寫明「XX大廈」的老高樓,僅管裡頭可能藏著「一樓一鳳」等違背衛道的行徑,但正是這些底層文化,建構出一段段鮮活有生命力的城市傳奇。想一想,重慶大廈地面層的手錶行只顧賣錶、不管維修,連華強北都淘汰的山寨偽劣手機在這兒是成千上百的賣,各路怪貨奇品屢見不癬,眾人來此過著省錢的路、做賺錢的事情,這麼有意思的地方,上哪找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