翫賞舊錶

  手錶帶給我安全感,偶爾匆忙出門時忘了戴錶,便渾身不自在,無法掌握生命究竟進行到什麼程度,加深我的神經質。有人說,現在人手一隻手機,想看時間時拿出來滑一下就知道了,平板、智慧手機、iPod我無一缺少,但總覺得要拿它們看時間,還是不如擺一下左手方便,在必要場合時,手微微扭動、眼神偷瞄,可以不失禮的察覺距離這無聊的會議、談話,還剩多少時間要挨。

  更關鍵的,是手機顯示時間,僅作為一種資訊,在高解析度全彩面板上提供一組數字,讓觀者知道而已。而手錶則不然,它充滿著生命的律動。

上海手錶廠金針1120
↑上海手錶廠金針1120。

  國中畢業時,父親送我一款別緻的石英錶,期許我最好能戴到當兵時。只是戴沒幾天,錶蒙玻璃撞到牆角破裂,運行不良,在滿心愧疚下請鐘錶行修理,其中幾道傷痕保留至今。我珍愛這隻石英錶,只是它比一般手錶還耗電,半年餘須更換電池,挺麻煩的。那時的我,對手錶構造不甚瞭解,只好任由鐘表行師傅擰蓋、換電池,就被收取臺幣八十、一百,雖覺得費錢,也不好說什麼。

  後來我才知道,大多數所謂「師傅」,其實也就只會擰蓋、換電池而已。

  有一回到廣州旅遊,特地到火車站後方那佔地廣幅的手錶市場一探究竟,邁入半開放式、鐵棚罩頂的空間,失望至極,原來這處可能是東南亞、甚至全東亞最大的手錶市場,淨是販售天梭、精工、浪琴、勞力士的仿錶,雖然不貴,一隻高仿精工的機械錶才二百多人民幣,只是看著錶盤上花花綠綠目不暇給的設計,加上也不是正牌真貨,實在吸引不了我掏錢買單。

  即便是真的,也提不起我的興趣。因為那些在百貨公司展示的高端手錶,都有著張揚外放的燄氣,一顆顆細鑽、寶石或貴金屬,已經掩去手錶的活性。再說,不是有人戴名錶,被人剁手搶劫的嗎?一介凡夫,無需顯擺。

  有一學期,我成為上海同濟大學的交換學生,在十里洋場生活了四個半月。出發之前,聽聞上海造錶歷史悠久,深感有趣,於是我蒐集資料,希望能找到奇妙的上海錶,最好還能去榆林路的手錶廠看看。只是到了上海,並沒能立即找到什麼上海錶,反而在淮海路、南京路的熱鬧商圈,那幾種國際名牌大行其道。當我和上海朋友吃飯聊天時,沒人知道榆林路,也沒人知道上海手錶廠,它好像就這麼消失一樣。就像我曾經說為研究中國近現代音樂,應該找時間去延安考察,被一位朋友反問:「現在還有延安嗎?」

上海東臺路古玩市場一景(即將拆除)
↑上海東臺路古玩市場一景(即將拆除)。

  學期初某日,到東臺路古玩市場閒逛,看到十字路口的一間角店,陳列一架架乾淨但老舊的手錶,瞧出幾塊潔白的錶面上,書法字體寫著「上海」,就知道來對地方了!老闆娘先是漫天喊價,可我知道古玩市場的規矩,對半殺價,最後在「今日第一位客人,算開張價」的理由下,讓我以人民幣一百五十元買下一隻二手上海男款單曆手錶,最後離去時,老闆娘熱情誠墾地說:「謝謝你,財神!」

  人生第一塊手動機械錶,我對它是很寶貝的!用一些塑料包好防震,先塞進背包內裏,連走路的腳步都刻意放輕,很怕把它碰壞。回到宿舍,隆重且緊張地把這塊上海錶取出,置於一張白紙上,先用相機為它拍攝特寫,再小心地、謹慎地上足鏈條,最後才正式配戴在手上。起初,總感覺左手腕顯得很有力量,每日見有一小塊裝置靠著發條與齒輪的準確磨合,維持著數十多年來的計時功能,秒針上的小紅點透露出大陸特定時空下「低調的革命」,努力運轉、永不止息,那種體會已不是單純的品牌校應、富貴奢華,所能顯現的。

  得瑟沒幾日,卻發現這隻上海錶出現問題,每逢整點時,時針並不會在點上,而是會有些微角度偏差。心裡想:「不會那麼倒霉吧!」說來也巧,在學校附近買火車票時,看到一窄小店面,門旁擺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,上寫「上海手錶廠維修部」。心想,上海手錶廠不是已經實質上消失了嗎?它已經成為改革開放後的犧牲品、怎麼還有維修部?但在沒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,我帶著那隻有問題的舊錶,進入小店。

大連西路上海手錶廠維修處
↑大連西路上海手錶廠維修處。

  店主姓瞿,是上錶廠的下崗員工,自立門戶。瞿師傅一見我掏出上海錶,他眼睛一亮,問我從哪兒「弄」來的,我說在古玩買到,他叼著菸以濃重上海口音說「他媽的!這麼好的錶,都被腐敗光了!」瞿師傅的工作桌,玻璃下壓著一張照片,是他本人,穿戴整齊的白褂、白帽,在上錶廠車間工作的留影。明顯是擺拍,因為他表現出只有那特定時代才會有的「社會主義笑容」,但我深知,也只有那年頭,才會有這麼純粹樂於工作的心境,才會有幾年後見到自家產品後油然而生的那股激情。

瞿師傅於上海手錶廠上崗的照片
↑瞿師傅於上海手錶廠上崗的照片。

  瞿師傅說我這隻錶有很多問題,建議去換一隻,原先有些膽怯,畢竟人生地不熟,總怕發生衝突,想不到事情格外的順利,我按著瞿師傅指示,向老闆娘更換一隻造型與原錶相似的二手「SS7」單曆手錶,毫無阻礙。返校途中,找瞿師傅察看,他很熱心地說要幫我打開檢查機芯,經由他的驗明正身,確定這款錶來路正確,我才更為放心。之後又陸續找過瞿師傅幾次,分別是因為鏈條斷裂、齒輪髒污太多須清洗,但我心想:老錶,確實該好好重整了,實在不能把它跟現代商業產物相比。有些同學覺得我傻,花錢買來要天天上條、得校時、還有不少問題的手錶,很不「與時俱進」,但在瞿師傅的幾次校修調整下,我這隻錶可是越來越有生氣,彷彿就是幾十年前剛被生產出來的模樣。

  離開上海回臺灣時,在飛機上,我刻意把上海錶湊近耳旁,聽它發出清脆的「鋮鋮鋮鋮」聲,並見錶上小紅點持續移轉,提醒著自己,外地求學的告一段落,是要準備下一段落的開始。

  我原以為有這一塊上海錶就夠了,想不到回臺後在學校實習時,某位學生的襯衫勾到我的手錶,老舊的錶耳撐不住壓力,整塊錶鬆脫掉到地上,經檢查,某塊齒輪異位,必須有原廠零件更換。剛好,有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學弟短暫回臺,只好託他再把此錶交給數百公里遠的瞿師傅修理。而我在鬼使神差下,透過淘寶網,又買下類似款式的上海錶,此外賣家還副了一塊故障錶讓我玩。這時我已經知道,這種大陸製造的老舊機械錶,其實不貴,普通款式的舊錶,幾十塊人民幣就能擁有。

  那塊故障錶,還真被我打開來玩了,由於沒有工具,只能拿扳手轉開背殼,看看機芯構造,對照著網上資料,赫然發現它是「SS7」款式的初代機芯!後來我得知高雄一處工作坊專修各種機械錶,於是花點錢,讓這塊錶起死回生,雖然錶面早已刮花,但仍然不失古典韻味,被我輪流配戴著。

  我那「玩興」從此放開了!透過網絡論壇、聊天群組,熟悉了不少大陸舊錶廠牌的知識,還買了一套簡易的維修工具,以便擰錶殼、取機芯之用,雖然我還不會拆裝洗油,但有時把這些舊錶打開來,以放大目鏡觀賞,再用鑷子起子做些調整,與那些活躍頑強的老金屬們互動交流,很有趣味。最近,終於學會一些簡單的調整技巧,之後還準備練習機芯拆裝、保養洗油,心想著,我這樣也比學校旁夜市的鐘錶行人員,專業多了吧!

  如今,我的舊錶越集越多,部份向網上的錶友結緣、有些則是到大陸旅行時在市場淘寶,北京、遼寧、揚州、重慶等錶廠經典款,略蒐一二,各種錶面、款式、針盤各有巧妙不同,鋼材上刻印文字也隨著設計體態,散發出各異氣質。人說「玩物喪志」,但我每晚自研究室回家,在躺椅上凝視著這些舊錶,從中體驗出那迷人且華美的動感韻律:游絲牽引著擺輪決定節奏,禽縱叉與棘爪跳著曼妙的舞姿,提醒人們,前方還有長遠的路要走……這些年事以高的舊錶仍這麼勤奮的勞動,身為它們的擁有者,怎能「喪志」?

廣州錶
↑廣州錶。

吉林手錶廠吉星軍錶
↑吉林手錶廠吉星軍錶。

  我右手姆指及食指的左側,被磨出一道白白的厚繭,不疼,略嫌礙眼,有時把死皮剝去,即會新生,過沒一陣子又刷白,原因無它,純粹是因為每天晚上,都得替我擁有的數隻老舊機械錶,上足鏈條。最近再見那隻石英錶,錶蒙莫名破裂,大概是控訴我這一年來的偏心輕忽,我得反省。

  生命的律動,大概如此。

查太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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