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剛出生的頭幾年,住在老街上的一幢舊房舍裡。
祖父來臺,與大多數的外省軍人一樣,原本隨波逐流,成為無職軍官,直到當局察覺這股荒誕,纔將他們集中起來,投入開路墾荒行列。後來,他在街道終點,卸下行囊,就此落戶紮根,這街道依偎一條溪流,名曰汶水,眾人以水為地名,稱呼著這片客家聚落。
長到能留下記憶時,我已不住在老街,而是居於臺中市郊。但每隔一段時間,我們仍會回去拜見祖父、祖母,及一隻叫小花的貓。
父母收拾物品、確認門窗上鎖後,攜我和弟弟,乘破爛且司機態度惡劣的一零六路深入市區,前往干城車站,臺汽公司一輛輛客車顯影眼前。土色塗裝的中興號客車,那輛不用時間蘊釀便有復古明度的巴士,行馳在高速公路上,總令人覺得速度平庸,我發現座位旁有一枚電動遊戲機似的按鈕,以為摁下去後車子便可奔騰衝鋒,於是先從拍電報樣的點擊數下,再又按著不肯放開,此時中興號剛過三義,一路下坡增速,我便有彷彿掌控客車行駛的快感。
車下交流道,鈴聲大響,原來我按的是下車鈴,只是因為司機避免乘客誤觸,才暫時關掉裝置。未細回顧我曾「駕駛」過的客車,便轉往另一車站,換程另車挺進山區。地方客運乳白色滾橘邊的外殼,遮不住老舊車體排放出的黑氣,晃悠悠地沿著山壁開,速度緩慢,右側就是山崖,下有湍急的溪流,我們也不求車子開快。母親總愛說當年嫁給我爸時,陪行伴娘在車上問:「我們走錯路進到中橫了嗎?」
耗去大半天時間,在老街派出所前下車,走幾步路到祖父母家。祖父身體已經很差,意識不很清楚,屋子裡黑黑暗暗的,而一樓地基有些提高、還有間半地下室,我從未踏進過,不知裡頭有些什麼,這帶有一絲神祕的空間,至今是一段空白的記憶。
那時街上清幽,沒太多人,於是街坊鄰里熟識得很,每逢回去,肯定有人要來看看「阿秋姐那位在學校教書的兒子」,即我父親。偶爾全家會到老街上唯一餐廳兼旅舍打打牙祭,那些「教我如何不想她」的客家菜,奠定我成為「吃貨」的基礎。吃完飯時,會問候雕刻墓碑的老人、販賣香腸膽肝的阿叔、製作茶壽的阿嬤……有時興緻一來,全家走過吊橋,爬上山頭法雲禪寺,俯瞰聚落,功德圓滿,再一路顛簸回臺中住所。
後來,爺爺走了、小花走了,祖母搬到山下城鎮居住,快速道路通車,自城鎮開往那條老街用不了一刻鐘,而家裡添購兩輛轎車,自然不用受巴士折騰了。縣政府規劃此地為旅遊景區,家家戶戶掛起統一製作的觀光招牌,重新定義起這地方在人們心中的印象,每逢假日人聲鼎沸、外來客眾,街上佈滿過去未曾出現的小吃攤販、彈珠機臺,居住在老街的親戚也應著錢潮開了餐館,肥水不落外人田,每次再去老街,也就未在往日留戀的店號用餐。
現在再去老街,既輕鬆便利、也熱鬧許多,但有時我無法分辨,身處的是那搖遠的童年記憶,還是現在全臺隨處可見的觀光街市,這條鋪上人行地磚的街道,對我而言越來越無特色。於是我發現,連自己對老街的一些印象,也是後來建構的。
若還有一枚按鈕,我倒是希望按下後,時間過得慢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