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刊登於《橄欖古典音樂》雜誌創刊號,2016年3月。)
※為何要談朱踐耳?
去年我在復旦大學當交換學生期間,曾在兩次場合,親眼見到傳說中的朱踐耳先生:一次是觀賞飛雲民族樂團在東方藝術中心演出《和平頌》,朱老與呂其明、趙季平三人,恰坐在我後排不遠處,以貴賓身份觀演;另一次,則是上海音樂學院舉辦《我們是鐵的新四軍》音樂會,節目選唱《唱支山歌給黨聽》等歌曲,朱老仍是穿著一樣的淺灰色西服,盛重打扮地應邀出席音樂會。
雖然並未與朱老有任何互動,我僅是默默地仰望著他,但當下試著與過去聽聞過的朱氏作品印象相連結,竟出現一種神奇反差的既視感!面前這位舉手投足優雅、態度謙和又體態柔弱的先生,原來寫過眾多精彩、大器、奔放且深刻的各式音樂作品。
2002年,《朱踐耳交響曲集》一套三冊出版;2006年,《朱踐耳管弦樂曲集》一套四冊出版;2015年底,《朱踐耳創作回憶錄》、《朱踐耳作品集》問市。雖然目前尚無《朱踐耳全集》,但前列這些大部頭專輯及附錄音像光盤,已頗全面地保留朱踐耳重要且正式的音樂作品,以及作者回憶自述。再搜尋諸多學術數據庫,可知目前評論、研究朱踐耳創作的文章,亦不在少數,客觀意義上,朱踐耳的創作豐富、動態活躍,受到樂界及學界的一定關注。
那麼,為何現時還要再談朱踐耳呢?
就我而言,只能把初步原因,歸咎於某種程度的「文化直覺」吧!但為文者,恐怕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地以直覺敷衍。以下,我想從幾層面向,勾勒出當今我們持續談論、探討朱踐耳及其創作的理由。
↑2016年初,高齡94歲的朱踐耳先生,為我打譜整理的《英雄的詩篇》鋼琴伴奏稿簽名留念。
※以音樂踏上革命道路
《維基百科》記載1922年出生的朱踐耳為「天津市人」,但是,朱踐耳在其自述文字中,明確指出自己也難以說清究竟算是哪裡人氏。朱踐耳自青年一心嚮往新思潮,盼成為時髦的進步一員,不但在二十餘歲時,拋棄感覺略帶封建味道的「榮實」原名,更長年不大追究安徽涇縣祖籍的家世背景。就當時新塑的國家認同觀念,要以某地、某域作為人物的標識,將是粗糙且不可靠的,因為當時像朱踐耳一樣的許多人們,已試圖將心靈自時空束縛解開,尋求更為自在的空氣及土壤。
朱踐耳早年並沒有顯赫的習樂經歷,更多程度是出於自身的興趣喜好,以及一些關於人文素養的天份。據朱氏自述,十一歲嘗試寫白話詩《小三子》反映時局,十二歲起便為聶耳所作電影歌曲吸引,之後接觸賀綠汀、丁善德的作品,並在許多救亡運動及文藝活動中,如海綿一般迅速吸收,不斷增長自己的實力。
直至1938年,朱踐耳經友人介紹,向仍就讀於上海國立音專的錢仁康學習和聲,但其自稱:「兩個月後,我實在學不下去了,只得自動輟學。」可見,朱踐耳並不是一位天才型的作曲家,對滿腹理想無法一蹴可及,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於音樂的喜好,反而發揮豐沛毅力持續追求。
後來雖受家人影響,朱踐耳短暫就讀理科,但最終仍改向從文,決心要當名音樂家,即便未能如願考取上海國立音專、成為正式科班學生,仍居家潛心自學、摸索前進。
上海的多元文化匯聚,亦為朱踐耳的自學提供有利條件,各種演出、書籍、唱片,新穎知識的輸入澆灌,使年輕小伙心中萌生成為作曲大家的理想,隨後也譜寫《記憶》四篇、《浪淘沙》、《搖籃曲》等藝術歌曲,初試啼聲。也正是在這一時期,朱氏確定使用「踐耳」一名,取「實踐聶耳革命音樂之路」寓意,行跡天下。
成為朱踐耳人生轉捩點的,則是其廿三歲時、日軍投降之際,身處蘇北抗日根據地沙溝鎮,經友人介紹,加入新四軍蘇中軍區「前線劇團」,成為一名文藝兵,並開始寫作革命歌曲。投身「革命」事業,不但使朱踐耳的音樂創作道路,從自娛轉向功能,並藉大量音樂工作、演出機會,加深其「踐」,聽取作品效果、精進改善,且在把玩各式樂器時,為創作開拓更多路數。
從軍後的朱踐耳,曾短暫返滬探親,驚覺胞兄早已因病離世,他感嘆道若非赴蘇北進入「革命」事業,或許可能似兄貧病交加,故朱氏言道:「是革命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啊!」這第二次生命,不僅使朱踐耳肉體存續,更使其得以步步攀登音樂高峰。
朱踐耳參加「革命」,彷彿搭上一列疾駛列車,直奔前方。假若朱踐耳沒有投靠「革命」隊伍,參加新四軍,也難有後來一連串於上海電影製片廠、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、上海歌劇院等單位的任職經驗,也可能無法獲薦進入前蘇聯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深造,那麼現今成就非凡的作曲家朱踐耳,或許是另種命運了。
※洪流衝擊,形塑深沉思考
由加拿大中國學生學者聯合會主辦、1995年8月出版的第64期《楓華園》,署名赤霞的作者,訪問是年7月於多倫多探親的著名指揮李德倫,寫就《李德倫訪談錄》一文,該文作者提及朱踐耳作品已開始反思「文革」,並詢問李德倫的看法。李德倫表示:「文革時他很『乖』,不像我敢和江青吵。『四人幫』一粉碎,他馬上就反,他是太趕時髦了。他寫過一部歌頌張志新的作品 ,還是很不錯的,後來就玩現代派了,現代得不得了,作曲變成數學練習,作曲手法玩的很花,已經不再表現人的感情,內容也很時髦。朱踐耳和我是好朋友,電話上我跟他說過:『我不喜歡你的作品』。」
關於朱踐耳創作風格及技法,後文再敘。但究竟朱氏到底「乖」否?翻閱《朱踐耳創作回憶錄》,可知朱氏並不否認那樣情況,多次認為自己受「極左」思想影響,甚至早在「前線劇團」時期,就認為「洋嗓無用」,阻止女友(即後來髮妻)舒群返回上海國立音專學習。1960年代,朱踐耳「以身作則」,將兩名兒子,分別送往黑龍江兵團農場、呼瑪縣貧困農村插隊落戶,並打斷小女兒欲學小提琴的計畫。
朱踐耳在六十歲開始寫交響曲之前,生命歷程是動盪不安的:幼時二十年家道中弱、身體虛弱,國家處於危亡之際;參軍十年到處轉移,又兼負行政工作,使舊疾復發;1949年後短暫安穩後,赴莫斯科進修五年,但後來卻發現遭人誣告、被黨組織嚴重處份,隨後也僅能分配到歌劇院工作,不能赴樂團持續鍾情渴盼的交響樂創作。
「文革」十年,朱踐耳的自述文字中以「失魂落魄」、「不堪回首」及「荒唐」形容,整日受形形色色的政治運動及捉糾批判所困,精神緊張。甚至朱妻舒群因舞劇《白毛女》劇組的批鬥問題,被劃作「走資派」,飽受迫害,一度欲自我了斷。當時,朱踐耳的許多業績,多是為功能至上的政宣作品配器、編曲,其自述言「全是一堆垃圾,連廢品站都不會要的。何況況有些還有毒,『助紂為虐』之毒。」
朱氏並未迴避當時「左傾」之行事,且還是「助紂為虐」了,說他傻也好、天真也好,或許那正顯示出他當時內心仍有一股信仰,且亦正是這些熱烙刺骨的事件,使中晚年的精神境界更加提高,昇華自身創作。
※鮮豔朱紅,「經典」不「經典」?
在朱踐耳後來創作風格轉型之前,其許多作品沾染了一抹鮮豔的「紅色」,這也就是朱氏革命出身與其曾提及受「左」思想的產物。其實,攤開文藝發展脈絡歷史,中國自古至今的文藝創作者,依附著時代「主旋律」創作,那是再平常稀鬆不過的事情了,華夏文人,腦袋裡有種亟欲接近中央核心的基因,從未消失、也難以移除,只是表現的手法,隨時代不同,有所變化。
朱氏「紅色」音樂作品,大致有兩種形態:第一種形態,是受到大眾普遍傳唱,也多被當局徵用的革命歌曲,打從朱氏參軍時就多有著墨。1960年,朱氏根據《雷鋒日記》記載之一闋短詩 ,譜成《雷鋒的歌》,後經編輯定名為《唱支山歌給黨聽》,在才旦卓瑪的演唱廣播後,於大陸地區影起激烈的反響,至今許多政治晚會亦常出現。筆者所觀賞選唱此曲的音樂會,朱踐耳盛重出席,可見其仍相當重視、認同此曲的價值。
1963年,朱踐耳響應知識青年下鄉運動,制曲作詞寫就《到農村去,到邊疆去》,以簡單明快又不失情感信仰的語調旋律,正確地傳達政策號召。然而,這些政治色彩的革命歌曲,只有旋律依然是那樣的旋律,隨著時間、場合及演唱者(單位)品味格調的不同,配上五花八門、奇形怪狀的伴奏,甚至廉價MIDI搖滾,侵蝕原曲本來的步伐。
而第二種形態的「朱紅音樂」,則是更具藝術價值的「正式」作品,有完整的總譜定稿,非簡單歌曲旋律。例如, 1953年朱氏為電影紀錄片《偉大的土地改革》所寫配樂、小型中西樂隊合奏《翻身的日子》 ,此作又於1960年代被儲望華改寫為鋼琴獨奏曲,至今仍被各路鋼琴家頻繁彈奏演出。
1958年,朱踐耳就讀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三年級時,完成管弦樂《節日序曲》(作品第10號),既有民族氣派調式、又顯復調及賦格之美,似為天安門廣場上的慶典、夜空四射煙花,潑墨彩繪。
更大部頭的作品,則有1959至1960年時,朱踐耳留學四、五年級間創作的「交響曲──大合唱」《英雄的詩篇》,試圖引毛澤東五闋詩詞 ,描寫紅軍長征景況,成為深具創意巧思、富涵浪漫美感的大型紅色主題作品!
但是,許多媒體報導、學術研究,在歸納或宣揚「紅色經典」時,卻往往忘記原來有位瘦弱的作曲家,還曾經紅色主題,譜過如此品質相當精緻的音樂!以近期出版之《紅色經典音樂概論》 為例,提及朱踐耳的內容,只有幾首革命歌曲(如《唱支山歌給黨聽》、《遠航》),還有《翻身的日子》而已,然更具藝術性、形式技法有所創新,且完整宏大的鴻章,絲毫未見。
但這或許不能責怪那些學者研究不精。當朱踐耳捧著畢業代表作《英雄的詩篇》譜稿回到中國時,卻被當局認定作品不夠「大眾化」,一改再改,最後不敵其它更俗作品及樣板戲的壓制,逐漸淡出文化視野,原應成為典範的菁華,人們對它的印象也就模糊了,終鮮為人所知。我問過大陸一些資深專業合唱指揮,連《英雄的詩篇》總譜、鋼琴伴奏譜,從沒見過。明言《中國新音樂》對於此作的敘述,甚至把後來修訂的六樂章版,嫁接誤解成作者於1960年完成。
2015年9月28日晚,陳燮陽指揮上海交響樂團、上海歌劇院合唱團,重演全本《英雄的詩篇》 ,一位滬上樂迷朋友親臨現場,被震撼洗禮,聽畢感想:「為什麼紀念日都不演奏這些中國人寫的雄壯恢宏的作品呢?用這種作品給我洗腦,我都願意!」可惜筆者不在申城,無法觀演,但因亦喜歡這部作品,便託人覓得歌劇院合唱團排練用的鋼琴伴奏譜──唉,影印的譜面,集結不同時期朱踐耳(原始譜稿)及陳燮陽(補遺改編)的筆跡,黏貼修改、將就使用,感嘆那麼正式的演出,連請人用電腦重繕一份正式清楚的樂譜都不花心思,也就納悶,如此景況,談何重視作者、愛護作品、發揚文化、提昇審美?
※花甲交響,十全一生
「文革」結束後,中國大陸從上到下、從天到地,煥然一新,身為文藝工作者的朱踐耳,急欲追尋自己的「交響夢」。在開始之前,他短暫地寫了一些藝術歌曲、弦樂合奏《懷念》及《交響幻想曲──紀念為真理獻身的勇士》等,可視為釋放高壓的小試身手。
就在朱踐耳花甲之年前後,他想起自身作曲技法或許已不敷使用,過去留蘇及後來「左傾」的眼界狹隘,竟主動赴上海音樂學院,和年輕的學子們坐在課堂,聽桑桐、楊立青、陳銘志等名師講課,吸取現代派的功夫。此外,加緊讀書及各地采風,也成為作曲家蛻變姿態的重要因素,為後來的十部交響曲一一呈現,打下重要的基樁。
朱氏六旬有四,也就是「文革」結束十週年時,完成作品第二十七號《第一交響曲》,他用四組標點符號:「?」、「?!」、「……」、「!」,作為四個樂章的「標題」,暗示各章樂音蘊藏人們對「文革」的心理過程。雖然朱踐耳《一交》也引用些既有音樂元素,但他試圖揉捏、拉扯、延展、拼貼,靈活變化筆鋒,誇張變形,求主觀聽感易引發當時聽眾共鳴以外,還展示其追尋藝術化的企圖。
後來,朱踐耳更大膽嘗試,在體裁及風格上玩「遊戲」,棄守傳統四樂章的交響曲形式。被作者視為《一交》姐妹篇、係「心靈悲歌」的《第二交響曲》,則是22分鐘單樂章的精細抒情詩,並開始尋找主題音符及運用十二音列技法創作,即如李德倫所言好似「算數」。《第三交響曲》甚至用了藏文為題,用圖形符碼為記,增加作品神祕色彩,也算一種「趣味」。
到了《第四交響曲》,作品使用竹笛與22件弦樂器演出;《第七交響曲──天籟、地籟、人籟》則是五位打擊樂者演出;《第八交響曲──求索》則是一位大提琴獨奏者、一位敲奏十六件樂器的打擊樂者,合作的「二人交響曲」。以上諸例,不但突破傳統「交響樂」之曲式體裁,更連樂隊編制都改頭換貌,若問究竟這些「花招」到底是不是「交響曲」?不妨換位思考,或許這是朱踐耳正在找尋屬於自己的「交響」。
十部交響曲,朱踐耳花費大約十七年寫完,在其一生經歷中,算是相當集中、迅速的工作。這當間,尚有戲劇張力十足、表現狂放的嗩吶協奏曲《天樂》,及民樂五重奏《和》、改寫自舊作的《南海漁歌》第一與第二組曲等大小作品相,繼問市,奠定如今朱氏藝術成就地位。
※朱踐耳,用音樂記載著時代
回歸文首疑惑,究竟時至今日,為何還談論朱踐耳呢?朱老的作品,很大程度的反映時代面貌,既有質樸的片段、火紅的熱情、新潮的實驗,折射出重大事件在一位文人內心深層的意識。平心而論,朱老的作品不是樣樣完美無瑕,但總可從他的創作歷程,看出歷史的沉澱,更重要的是,比起某些作曲家作品的一味噪聲或始終扭曲壓抑,朱氏作品可聽性高得多,容易上手、較好親近。
劉靖之曾論道:「朱踐耳是位刻意求新的作曲家。他致力於西方作曲技法和中國傳統文化、音樂思維、語言風格的有機結合,並向作品內涵的深刻性和題材的廣闊性不斷開拓,不斷自我超越,從而形成自己的創作特色,獨步樂壇。」
朱踐耳的創作,也是一種競爭:與同儕競爭、與時代競爭,當環境開放後,還要與後生晚輩競爭。錦繡山河一片紅時,他不吝用自己的才華想法寫出還有良好品質的頌歌;全民反省思考時,他也如李德倫所謂「趕時髦」──我更認為是能緊跟時代節奏,端出一盤大菜;當第五代作曲家掘起時,他走入課室,把別人能玩的玩意兒摸了個透,從不落後。
(至於李德倫稱他「不再表現人的情感」或似武斷,什麼叫「人的情感」?至少朱踐耳的作品,還有表現出自己的情感吧。)
我們不得不佩服,朱踐耳是靠著用功、勤奮、努力、決心,才有今天樂壇地位的。換句話說,這樣用盡一切方法,也要精進自身,表達自身,成就自身的人物,隨著時代起伏,也用音符記載著時代,堅強不息,我們還有什麼理由,不多花點心思,關注這位作曲家、及他的作品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