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臺灣當實習老師

(本文刊登於《萌芽》2013年1月號,總第586期。刊登版本略有修改,此為全文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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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當實習老師?有錢領嗎?」在目前這麼講求功利速成的社會氛圍下,若真要找幾個行善事又不揚名的人,或許參加師資培育學程的實習教師群,可以列入其中、接受表揚。


↑實習教師們合影。

很遺憾,當實習教師不但沒錢領,還得繳交臺幣四千到七千元不等的「實習學分費」,無怨言地(至少表面上要這樣)任校內各處室差遣,也要花心思別讓學生出差錯,十足成為各中小學中、襄助校務營運的天使。早年,臺灣只有三所師範大學能培育中學教師,因政策延長義務教育使中學擴招後,當局發現教師不夠用,便大幅提高教師待遇,並開放綜合大學開辦中、小師資培育學程,使大學生在修習廿六個教育學分後,到教學現場(即與大學師資培育中心合作的各個中、小學)實習,取得成為教師的入場券。沒想到,計畫趕不上變化,本來只要修習教育學分後,實習一年便可取得教師資格,期間還有微薄薪資。但在大學也擴招、教育學程更擴招後,反而培育過盛,目前已改成實習半年,取消俸祿,且須參加教師資格檢定考,才有機會取得一張正式教師證。即便如此,現在臺灣仍有七萬餘名手持教師證、卻應徵不上學校的「流浪教師」,他們靠著兼課、當代理代課老師,繼續燃燒自己,貢獻教學熱忱,又可能只是想糊口飯吃。

流浪教師多得嚇人,也曾讓我審慎思考是否要修完教育學程。說實在,現在教學環境不如以往,一班裡手持智能手機的學生不在少數,身為老師除要接受學生快速獲得新知的挑戰,還要怕自己哪天講錯話、做錯事,被學生拍下來送到《蘋果日報》,接受全民公審!更頭疼的,是現在的家長也越來越不純樸了,想我念書時,要是學校老師把我罵到讓父母知道,回到家後只會再補一頓罵(或一頓打),反正都是自己的不對。而現在的家長個個都是社會菁英,不但能指點江山、通曉天文地理之事,更自認為對教育理論頗有見解,反而覺得老師是個大外行,一定是因為老師的低級錯誤,才使乖巧聰明可愛伶俐的寶貝子女未得成就……

還來不及思考長遠,新學期伊始的八月來臨了。我同許多剛大學畢業充滿熱情鬥志的、已經在社會上打滾後再回來的、服過兵役的實習教師們,依規定在新學期的第一天到W中教務處報到。在選擇實習學校時,一般可以填寫數個志願,由學程中心分發指派,由於現在的師培生較往年少,一般皆可毫無懸念地赴心目中理想學校實習。而W中有些特別,它是一所歷史不久、但名聲頗佳的高中,在省政府尚未精簡的時代,它與一中、二中、女中合稱「四省中」(中部四大省立高中),雖然最近有不少中學迎頭趕上,又過幾年W中即將劃歸「市立」,但無損於臺中人對它的信任與支持。要進入W中實習前,須自行與校方教務處聯繫,取得教務主任的批准敲章後,才能由師資培育中心提報安排,傳說是幾年前有實習老師的表現不大理想,使得W中挑選實習教師時,較為謹慎。

實習教師在體制內的身份實在尷尬:在大學裡,我們是正在修習學分的學生;在辦公室裡則是菜鳥!需四處請益學習,不過教職員們還是會很客氣地稱呼我們為「老師」;而進入教室後,臺下是活生生、忒新鮮的高中學生,我們就得搖身成為專業教師,絲毫不能懈怠!身為實習教師,肩負三大任務:教學、導師、行政。「教學」顧名思義,是指自己專業科目的教授,例如我,就是個還待磨煉成器的非正式國文教師。「導師」,即班主任,綜理班級事務,帶領一班學生建立生活常規、讀書風氣。至於「行政」,說好聽是熟悉校內行政事務,實際上就是各處室單位有啥要做事卻欠缺人手的,一通電話撥來,我們就得到場支援。在如此人格錯亂、腳色多重的情況下,所謂「實習教師」,像進化不全的半生半師,視不同場面的需要,隨時切換行為模式。


↑與親切的教學組長合影。

隨著繁雜的行政事務進行時,我們雖報到未足月,也要迎接新生入學。看到這群初來乍到的孩子們,穿著原各自初中的制服,循報到指示走向各班教室,心神不安、深感陌生地找尋略具安全感的空位,坐下靜待這一切,我的心裡也緊張起來。受班級導師之托,我取了學生名冊,故作自信地教室走去,先是依身高重新安排新生們剛佔據下不到一小時的安心座位,再來就是介紹概況、排列朝會隊形、選拔臨時幹部……選讀W中的學生有幾個優點,其一,女多男少,比例約是七三開,故大部份的時間都是文靜乖巧的,頗好控制;其次,學生尚有自覺,尤其只要表現出一臉嚴肅、所做的每件事,有可能影響著未來升學的細節,他們大多照辦。例如,擔任幹部可以充實未來升學時所需繳交的備審資料,故每項熱門職位三兩下就被學生搶光,剩下較為冷門的也不會拖延太多時間。甚至自願當班長的女生饒有領導範兒的說:「我一定能領導全班同學的!」雖然,開學後的一個半月餘,可明顯看出他們已漸入佳境,行為舉止略顯倦怠之感,發現這群少男少女也不是那麼時刻準備著、充滿高度覺悟,這是後話。


↑與班上學生參加朝會。

始業頭幾天,亟待建立班級秩序與風格,我一邊從班導的作風中,揣摩該做的事情與應表現的態度。班上學生或許覺得,多一位實習老師是有趣的事,也會打量我們到底有什麼本領,又因為年紀較相近,會試圖用較親匿的方式稱呼彼此。例如,有叫我「查哥」的(哥什麼哥?我是老師,又不是黑社會!)……還有一男生曾經喊我「太元兄」(兄什麼兄?你真希望我兇嘛!)……人總是矛盾的,為了希望之後師威不損、好管秩序,總不能那麼快就稱兄道弟話家常吧!我通常都會很有戲劇感地扳起臉孔,故作嚴肅道:「叫我查老師。」說完,連我都想笑。但在目前社會娛樂化的氣氛下,照本宣科是無法應付世界潮流的,我總是會想講些自以為生動、有趣、活潑的話,討他們的歡心,而學生們可能也是看太多沒營養的電視節目,那以損人為樂的Cue點抓得神準無比!有一回,我拿著教務處發的公告,向全班要求盡快繳交個人相片檔案,以便製作學生證,且親身舉例說明學生證的好處甚多,看齣電影都能打折,「所以我畢業後都還沒扔掉學生證,能騙騙售票員」……話音未落,又一位男同學立刻補刀:「老師,你長得看起來那麼老,真的能騙到人嗎?」說完,全班大笑……

我在臺灣當實習老師
↑班際籃球比賽激勵講話。

這麼有綜藝感的師生對話,偶一為之就好,不然等到我哪天真要發飆時,那黑臉白臉的轉換不就太顯突兀嗎?當今資訊發達,才開學第二週,就有好多學生要加我臉書好友,我嚇得不敢點擊同意鈕,深怕他們發現這位道貌岸然、長相衰老的「哥」,平日與酒肉朋友哈啦鬼扯充滿低級趣味。但當有一天,我發現班上學生很快在臉書建立好屬於自己的群組頁面時,也是忍不住好奇想試著深入探索、瀏覽一番,再幾次掙扎時,只好又很虛假地建立一個公眾人物身份粉絲頁賬號,擺放已經篩選過的相片與文章,盡可能表現出我「偉光正」的形象,再藉此跟學生將互動延續到網路上。只是,想不到就連虛擬世界裡,也得把在校工作時的多重模式與腳色切換,一併移植。

其實,學生把戲那麼多,卻是很好「對付」的,他們在這亂七八糟的社會裡,竟然還能保有一定程度的純真、善良,或幼稚。校長也是這學期新到任,若不是因他穿著正式的西裝,怎麼看都像是個普通、隨和、像是鄰居的老頭兒,但他的教育熱情在三十年磨練後還依舊維持,盡可能地以不同方式鼓舞學生、勉勵進取。有一回,校長在朝會時,依例要說個小故事,當高三學生發出微微不奈煩聲音時,他竟然拿出手機,按出音樂、開啟擴音、靠近麥克風,使原本純粹的講詞,添入柔和華美的背景音樂。這一細微的舉動,學生們可來勁兒了,也越來越喜歡這位校長。據說,還有某班新生為完成班級作業,到祕書處預約訪問校長,而校長也大方接受。另外在教師節敬師典禮時,眾實習教師被學務處要求安排表演節目,跳了一齣集胡鬧、瞎搞於一體的舞蹈(身為半師,還得犧牲色相慶祝教師節,真是現代版彩衣娛親),倒是學生們看得很開心,盡是掌聲與歡呼,不知是因為平時功課壓力太大需要發洩,還是真的覺得這樣好玩好笑。


↑教師節全班合影。

有一次在週末放學前,好多學生急忙問我究竟要不要寫週記,原來是班導師忘記宣達,大伙兒一片空白不安。我先讓班長把大隊帶至禮堂聽講,自己則撥了通電話確認,得知這週導師要放他們假後,再回到辦公室打印了一張紙,用較活潑的字體寫著「好消息!恭喜本週不用寫週記!」本還說不準這樣的舉措是否合適,純粹是為了禮堂內無法大聲宣佈事項所做的權宜改變,沒想到班上學生看到告示紙時,皆會心一笑,不少女生還拿出更多色彩的筆,在上塗鴉增色,頓時萬彩繽紛,甚至有人提出要「蒐藏」這張紙。我心想:能有這麼天真的赤子心,真好!這破玩意兒丟在路上,大概只有市環保局的清潔員會留意,並掃入垃圾堆中吧。(或許是因為那張紙背面還是空白的,可以用作數學習題試算之用……)

花費心思為學生賣弄心力,還要盡可能在上頭要求各項目達標之餘、拉近師生關係,我到底能不能成為一位「好老師」呢?不得而知。坦白說,目前客觀看來,學生是很現實的,柿子挑軟的吃。有一回打掃時間,一群女學生圍著問我說:「老師,你會待滿一年嗎?」我說當然不,制度只讓我待半年,(話外音:來這兒每天朝七晚五還沒錢拿,怎麼待得下一年!)她們竟急求希望我繼續留下,原因是我較有趣、會說笑話,而班導師很兇、太嚴肅……那依照這個粗糙標準,或許電視上的諧星們,很適合到中學教書,誰不喜歡能有逗笑本領的人呢?但身為教師,雖是實習,總還有正經八百的一面,當我指責他們清掃衛生沒注意細節、午休紀律不佳,明顯看出他們沉重的臉孔,透露後悔說出「因為你有趣,希望你留下」這樣話語。幸好,在親師座談會時,透過家長們的表述,還是發現這群學生仍高度自覺地「心明眼亮」,不至於因為挨了幾次罵就厭惡導師及我,這樣歸功我們導師行事始終保持絕對原則,如此井井有條的強勢作風,也能使學生佩服順從,不致脫軌越矩。


↑班級親師座談會。

至於會說一些學生「幼稚」,則是那些雖留有赤子心性的學生們,免不了仍存有一些負面態度,畢竟人無完人嘛!記得有次為處理學務處訓育組的事務,須使用辦公室的電腦製作報表,並打印成件,孰料有一位二年級學生,看似某社團幹部,堅守在唯一可上網打印的電腦前,埋頭苦幹。由於我和同事在W中的資歷只算「菜鳥」,畢竟只是尷尬的半生半師嘛,不好意思說什麼,只聽組內有位大姐好聲勸了幾句,想請他讓電腦給我們先用,只聽他竟然冷冷回說:「我在忙。」這時我也傻了,還想我是否應該鞠個躬跟他說:「您慢忙,我不打擾了」?後來才發現,確有幾位中年級學生,因在學校待了一年後,摸透底細,成了最為「油條」(油腔滑調又矯揉造作)的份子,時常出現在各處室,與較年輕的組長、組員套交情,好像他們還更熟悉學校運作的相關業務。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,更何況,我們這幾條幼龍還不強,尚在實習,只是半成品,哪能顯太多威風呢?


↑穿著長衫上課。


↑打著竹板上課。

我還挺喜歡在W中實習,單純、乾淨、質樸,除偶爾要叮囑鬆懈的學生多加把勁兒、別一日不如一日外,基本上要操心煩惱的事兒不大多。實習生活才剛過一半,眾實習教師們各有辛酸喜怒,每當我們下班後卸除沉重「師者」外衣時,聊著某班某生、或某處室某幹事員的有趣場景,開懷大笑,似乎忘了這條不歸路的現狀──縱使這關卡能順利越過,將來還是面臨考執照、與七萬多名流浪教師競爭,才有可能以正式身份執掌大旗,抬頭挺胸地成為合格合法的教師。雖然,有些同事會遇到更多挫折,返回大學報告每月工作事項時,甚至被指導教授奚落「選錯實習學校」,但我想這個暫時的選擇,或未來踏上成為教師這項志業,仍不算多麼離譜的規劃,畢竟在任何單位機構做事,都有悲有喜、有哀有愁,對我而言,能有充實緊湊的生活、開朗年輕的氣氛,穩中求變,此即足矣。

  1. 以前的學生沒有那麼難教,現在的學生特別難教
    以前的老師沒有那麼偉大,現在的老師特別偉大

    只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,才能使校園處處有溫馨。
    燃起傳道、授業、解惑的熱情吧!

  2. 老師好久不見!
    也是在重新進入高中後,
    才覺得學習的時間過得很快,
    雖然現在的教育環境不是太正常,
    但校園中的單純與可愛仍是很吸引人的~

    也祝老師新年快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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