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為何反感劉雪楓在《羅輯思維》中的言論？

2016年7月8日，著名網絡視頻節目《羅輯思維》第177期，由北京樂評人劉雪楓代班主講，以「用音樂點亮生活」為題闡述「聆聽古典音樂之優點」。孰料，其中不少言語涉及性別歧視，且後續內容缺乏見解，空洞無力，大多圍繞在主觀的「感覺」層次打轉。

該節目收看連結：優酷網（Youku）入口、YouTube入口。

　　我原本對《羅輯思維》節目挺有好感的，主持人羅振宇講講歷史、說說經濟，聚焦在人類行為及協同合作，可以打開象牙塔裡之我輩視野。（雖然不能盡信。）然而近期羅振宇請「產假」，有兩月共八期的節目須找人代班主講，畫風開始變了，不但沒有統一的「故事性脈絡」、變成有點像問答式的廣告分享，更出現如劉雪楓以下偏執不清的奇怪言辭：

女生男生都可以喜歡音樂，都可以說是更喜歡。但是我覺得他們喜歡的方向好像應該有點不同。因為我在大學的時候，我們班的很多女生也是跟著我一起聽音樂，她們往往就是說喜歡的音樂，比如說在我認為的正常範圍之內，我倒是覺得很正常。如果女生喜歡上馬勒（編按：Gustav Mahler）、喜歡上理查德‧施特勞斯（編按：Richard Georg Strauss），就是說很哲學的、很個人主義的、英雄主義的東西，我反倒覺得這個女生好像是不大對勁。她應該喜歡莫扎特（編按：Wolfgang Amadeus Mozart）喜歡舒伯特（編按：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）、喜歡勃拉姆斯（編按：Johannes Brahms）……特別是勃拉姆斯的那種悶騷的這種情感，她喜歡（這種）的我覺得這個女生很有內涵，她能夠喜歡勃拉姆斯的那種隱忍的，就是把一種澎湃的情感，用一種理性的形式給它壓服在音樂的結構之內，我覺得這樣的女生確實很了不起。但是如果說她喜歡那種理查德‧施特勞斯，比如說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（編按：Also sprach Zarathustra）《英雄的生涯》（編按：Ein Heldenleben），我覺得那些音樂都很具有侵略性，都是很霸道的東西，有時候我覺得這種音樂最好是女生少聽，聽了也不要喜歡……（8’33” – 9’51″，編按及著重標記為筆者所加。）

視頻中，劉雪楓原還接續講「我覺得這才是一個……」，可未有字幕，講不下去，話鋒一轉，改從「就是說音樂它是很人性化的東西」，繼續瞎掰。

暫且不論從中文技術層面檢驗，上述言論有多少病句及贅語，頻繁出現的「我覺得」，早已使此段言語失去內容，加上那些偏見以刻板印象劃分男、女性之意識形態，只要稍有一點人文涵養的觀眾，應當是無法接受且嗤之以鼻的。我初看該節目視頻時，聞得劉君高論，驚呼「WTF」！截了幾張圖發群裡，引起熱議。有些朋友轉發微信朋友圈、微博，亦招來廣泛共鳴。在「知乎」網站上，也有〈如何評價樂評人劉雪楓在羅輯思維的言論？〉主題。

當然，「護航艦隊」還是有的。其實我與很多「樂評人」素不相識，根本不瞭解其底細，聽大陸一些朋友說起他們的八卦時，我一開始也總是小心謹慎，盡量查證，但有幸最終都能見到「諸神」底細。劉雪楓是一例，另位「國際著名樂評人士」亦是一例，該人士在微博上點名，說反對劉雪楓的人們「醜陋嘴臉又一次暴露無疑，一群酸腐的敗類狼狽為奸而已」，而我們這些轉發者，「跟著起哄的都是智商負分和邏輯幼稚」。真有意思，21世紀了，這種莫須有罪名及文革遺風辭彙竟能屹立於世。

事情過了幾天，其實即將淡化下去，劉雪楓也打足免費的宣傳廣告了。可昨日（11）有微博用戶「不肥而堅」，在我微博上評論道：

劉老師關於女性那段言論我倒覺得不妨換個角度看，打個比方，一位女性朋友對古典名著完全沒概念，她問：《三國演義》適合我看嗎？我可能會回答：這書女孩子不一定喜歡，你要不先看看《紅樓夢》吧。再或者說一個男孩子喜歡看瓊瑤，我完全沒有歧視的意思，但性別特徵帶來的差異在每個人心裡都有本能的判斷。

我回應：「一位文化人士，或公眾人士，還要用本能語言灌輸受眾這些意識形態嗎？退一萬步說，即便『性別開放意識』是政治正確，難道一位號稱有文化的、具備人性關懷的『名流』，不需要注意嗎？或許可以不用從眾，那麼需自負被批判的風險。一點淺見。」礙於微博字數限制，我更想問，你真的看過《紅樓夢》嗎？你確定裡面寫的東西，真的如你想的「適合女性」嗎？然而此君很有毅力，繼續反擊護航：

劉老師只是給出了一些欣賞建議，應該沒必要上升到意識形態或者政治正確的高度，更沒必要把性別差異說成性別歧視。男孩子喜歡變形金剛，女孩子喜歡花仙子，男孩子喜歡古龍，女孩子喜歡瓊瑤，藝術作品受眾的性別差異在一定程度上是客觀存在的，老師給學生列讀書單很多時候不也分男女嗎，所謂區別引導。（原微博連結請按此。）

嗯，「劉老師」，我想沒必要繼續在微博上跟他辯了，而且在微博上也辯不清。但是，我想在自己的天地裡，好好說說我這智商負分的人，為什麼反感劉雪楓在《羅輯思維》中的言論？（好長的開頭鋪墊呀！XD）

音樂藝術屬人文範疇，聆賞音樂無非是為了使自己更具人文視角、親近人本，劉雪楓亦言：「音樂它是很人性化的東西」。那麼，人文視角的自由、開放、不設限，應當是最為要緊的審美大前提，倘若腦中充滿刻板印象，用無形的牢籠圈住品味視野，那麼怎有可能開拓出藝術帶給受眾的奧妙道路呢？更遑論「點亮生活」。

微博護航艦隊所言，「劉老師」僅是「建議」，但事實上，他的言辭都「我覺得」，而不是「我建議」，即便是「建議」，也未免過於半吊子。藝術作品可否以性別區分作為推薦？就我一名資歷不算深的國文教師看來，是不能茍同的，更別提還要依照男女列書單，做所謂「區別引導」。人類之「性別」，除生理外還有心理，即當前強調之「社會性別」，「性別」不僅僅是外顯器官構造及睪酮素多寡而已，還牽涉到每一個體的自我認知與認同。就人文立場看來，多元的價值與認同是必須要受到尊重的，任何高壓武斷的干涉，與性侵強暴無異，打著古典音樂的外衣幌子，幹著流氓猥瑣的事，難道還不夠令人反感嗎？

「劉老師」認定女生喜歡「勃拉姆斯的那種悶騷的這種情感」才是「正常範圍」，如此則「覺得這個女生很有內涵」。奇怪，何時悶騷與內涵劃上等號了？（據《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》，「內涵」指的是「內在的涵養」，「涵養」又指「沉潛道德，指內心的修鍊工夫」。）經考察，「悶騷」非傳統辭彙，係新興俚語，有一說由「Man Show」譯得，主要形容「心中極度渴望、可是在表面上又很克制」之人，它雖不是貶義詞，但在特定語境下（例如針對特定性別），就有些不得體，像劉雪楓的陳述邏輯：「（1）正常的女性應是聽勃拉姆斯的；（2）因為那樣的思維是『悶騷』的；（3）『悶騷』的女性有『內涵』（或乾脆說『正點』）」，不免讓人聯想到傳統中國男性對女性的沙文主義式意淫思維：「女性應當——在家像主婦、出門像貴婦、床上像蕩婦」。

再從立場上來說，《羅輯思維》自認為是「愛智求真」、講究「邏輯」的知識型脫口秀節目。智者，知也、無所不知也；真者，確實、清楚、本性、與客觀事實相符合也。（語出《漢典》網站。）如果論者的視角原本就是殘缺不全、有顯著硬傷的，怎麼能「知」呢？如果論點與「客觀事實」相悖，盡是主觀拗執，又何以能「真」？

「不肥而堅」認為，「沒必要上升到意識形態或者政治正確的高度」，但事實上，劉雪楓所言的所有隻字片語，早已涉及人類「意識形態」，又什麼是「政治」？孫文云：「政就是眾人之事，治就是管理，管理眾人之事，就是政治。」如果劉雪楓以私人立場，在客廳裡講個三五好友聽，那麼便罷。但今天他是以「古典音樂專家、著名樂評人」的身份，在公開媒體平臺，以形式上較為專業的樣式，宣教佈道，進入公眾視野，便不能脫離所謂「政治」。

而且，「不肥而堅」未理解我所謂「意識形態」及「政治正確」的意思。假定「社會性別認同」議題，有開放或保守立場，我這樣的算開放、劉雪楓持保守立場，那麼在當下自由思潮的輿論中，不能忽略持開放立場的算是某種「政治正確」，即便如此，也應該尊重任何持保守立場人士的選擇，但其言論所引發的諸多批評，應當自我辯解及負責。然而，回歸「人文」的思考，具「人文關懷」者，應當是趨開放棄保守的，因為真正的文人應該體察到每一「個體」身而為「人」的價值，實不宜再用陳腔濫調妄加規訓。而所謂「性別差異」不但無視「社會性別」層次，也忽略所謂「差異」應由「個體」自我探索，非一言以蔽之地相當然爾。

回到音樂方面，劉雪楓不斷說聆聽古典音樂多麼有「幸福感」，多麼能體察到「美」，這樣的論調其實在音樂界層出不窮，之前我也才吐槽過臺中一組年輕的音樂協會，有相同的認識與論述。先不論「古典音樂」這個詞翻譯得究竟準不準確，但聆聽古典音樂需不需要門檻、又為何要聆聽古典音樂，是一個極其複雜且值得深思的問題。理論上，人有雙耳即可聆聽，當然毋需門檻，可是要能深入體察其「美」沒有一點知識體系是無法支撐的。否則，依照諸多論者，古典音樂像仙丹靈藥一樣，一聽就滿溢的幸福、油然而生的美，為何在當下社會還吸引不到大多數人呢？很多音樂從業者或所謂專家，表面上一副「音樂不論貴賤」，實際上鄙視流行通俗音樂，還有的人整天發出「為何沒有人捧著錢來聽我們那麼高雅那麼美的音樂」之呻吟，這是健康的心態嗎？

再者說，既然一聽到古典音樂就有「幸福感」及體察到「美」，為何還要劃分受眾性別呢？喔，結果劉雪楓一句「您也千萬不要把我的話當成什麼金玉良言」，不負責任，耍盡無賴，這難道是高雅品味？值得一年賣人民幣199元？

其實，本沒必要寫這麼雜七雜八又不成系統的文字，而且這些東西在追求文化藝術生活的人們來說，應當已是常識了。可現實的是，當前文化界的確有一群（很大群）毫無人文素養的「導師」，善打誑語、喜欺世人，把信仰當學術、為了刷存在感而發言（發問）、為了名權利益而批鬥使壞、嚴以待人寬以律己……且根本沒有常識。這些，也是我讀博士班期間，最深刻的感觸。

也難怪在講究「實用」的臺灣，會出現人文、藝術無用的論調了。自己不爭氣，能怪誰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