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色交響里程碑──談丁善德《長征》交響曲

(本文刊登於上海交響樂團《音樂地圖》雜誌, 2016 年第 4 期,欲瀏覽電子雜誌請按此處。)

【「能聽得懂,感到有趣」】

  2014年9月26至27日,香港管弦樂團演出「國慶音樂會」,以鋼琴協奏曲《黃河》及數首中國藝術歌曲為主要內容,引發香港樂評人朱振威在其網誌上批評:「回顧近年國慶音樂會曲目,其實看不出有甚麼焦點或心思,要麼西方經典(德伏扎克出奇地頻頻出現)搭上一兩首『西方認識的』中國作曲家作品,要麼就是一堆中國小品或搭上《黃河》或《梁祝》。我不禁想學蘇絲黃(按:香港著名電視主持人)說一句:『你夠膽演丁善德《長征》,我就夠膽入場!』」


↑2016年8月1日,上海歌劇院演出《長征組歌》,並有《長征》交響曲選段。

  2016年,時值「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勝利」80週年,循例,相關「主旋律」曲目應將狂演特演!回顧2015年紀念對日抗戰勝利70週年,各處皆有《黃河大合唱》或抗戰歌曲連番「轟炸」,反觀今時,有興趣奏響《長征》的樂團卻寥寥可數。若為呼應政治主題舉辦節目,不少主辦單位則選較通俗的《長征組歌》,或擇革命歌曲作為主打,更多主題明確、藝術價值較高的篇章,遭冷落或雪藏。

  不免恐懼,大眾對中國音樂的創作認識理解,或許相較老外所差無幾了。除《黃河》《梁祝》以外,攤開各樂團常演國產曲目,《紅旗頌》《春節序曲》《茉莉花》……數十年文藝積累,豈只於斯?

  丁善德(1911-1995)出生於江蘇崑山,幼年受民俗鑼鼓及江南絲竹啟蒙而喜愛音樂,少時於上海國立音樂院學習,師從多位名家,成為中國音樂史上首位灌錄唱片的鋼琴家,1947年赴法國巴黎音樂學院進修,學成歸國後執教於上海音樂學院。丁氏作品數量並不龐大,但觸及體裁豐富,涵蓋獨奏曲、室內樂、藝術歌曲、交響合唱、管弦樂曲及交響曲等。1961年冬季,丁善德完成的第16號作品──《長征》交響曲,是其唯一一部交響曲、亦是對丁氏及中國當代音樂史來說頗為重要的巨磅華章。


↑丁善德(1911-1995)。

  第一批聽過《長征》的觀眾,多有正面反饋。1961年,《人民音樂》刊載錢仁康所撰〈聽《長征交響曲》〉,錢氏聆賞完首度發表的《長征》前三樂章後,評價稱:「由於音樂形象鮮明生動,表現手法平易近人,因而使交響性和群眾性獲得了統一。」1962年《人民音樂》,登〈祝《長征》交響樂誕生〉一文,作者是曾經參與過「長征」、並連聽兩場全本五樂章《長征》發表的李志明,他說道:「像我這樣過去不喜歡交響樂的人,能聽得懂、感到有趣,這就是《長征》交響樂創作成功的一個標誌。」

  暫不論究竟到什麼狀態才叫「聽得懂音樂」,一齣新作品誕生示人時,學界與一般觀眾都能給出好評,顯示作品本身並不艱澀深奧,應當兼具理論性與可聽性,然隨時代演進,作品原本能量卻逐步衰退,令大眾陌生。今趁《長征》交響曲再度登臺,吾人可好好回顧作品在中國當代音樂史的意義。

【響應號召,不只是應卯】

  《長征》的出現,因人推波助瀾,與中國現當代文藝政策有很大關聯。在1949年以前,與國民黨「買辦文化」與「風雅文化」相反,中共以改造庶民文化作為宣揚政策的手段,執行地相當澈底及有效,尤其在延安時期,以魯迅藝術學院(後改稱「魯迅藝術文學院」)的短期勞動學習體制,促使有志文藝者得以鑽研並實踐。

  1942年毛澤東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〉的發表,「為廣大人民的文藝」(實際為「工農兵文藝」)說法橫空出世,中共文藝的「群眾文化」、「革命文化」方針亦見成形。為求摸索而得實踐、歸納理論成為政策,直通車似的演進過程,為往後的大陸文藝工作者(或團體),載向不同往昔的發展軌道。

  文藝與革命相扣,僅是粗糙方向,究竟具體該怎麼做,仍待尋覓最佳解。1949年5月27日,上海解放,在法國學成的丁善德,帶著《新中國交響組曲》總譜,以及巴黎音樂學院的對位、作曲、賦格三張文憑,取道香港、天津,抵達北京並找到李德倫,欲將滿腔熱忱獻給甫成立的新政權,無奈當時北京尚無編制完整且技術可靠的樂隊,丁善德只好於9月回到上海。最終,富華(Foa)指揮上海交響樂團,於1950年元月首演了《新中國交響組曲》,是為「共和國交響」之濫觴。

  隨後,因上海外籍藝術家逐漸離去,致使人才空缺,丁善德任教於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時,須同時開設多門課程,並撰寫教材,除部分小品以外,無暇成就大型曲目。直到1958年,事情有所轉折,也讓這位本來未受延安氛圍影響的「海歸」作曲家,歸隊「革命」範式。

  1958年春,時任上海市長的陳毅號召各作曲家們,齊心創作革命題材「交響樂」。陳毅認為,即便全中國人民都喜京劇,仍遠不如全世界聽交響樂的人口多,若國內文藝工作者能將「英勇的革命鬥爭歷史」譜寫成交響樂,且讓「世界各國的交響樂隊都可以演奏」,便成理想的宣傳利器!陳毅亦曾於法國勤工儉學,或對西方文藝有所涉獵,方能提出如此富有遠見及品味的想法。而陳毅此番號召,透過上海市委宣傳部召開的創作會議,傳達予申城的文藝工作者們,從而引發一波創作風潮。


↑丁善德《長征》交響曲總譜(圖片取自「孔夫子舊書網」)。

  因陳毅所言而產生的交響曲作品,目前可知有三齣:最早完成的,是王雲階於1959年為慶祝建國十週年所寫的第二交響曲《抗日戰爭》,共有四樂章:〈抗戰〉〈回憶〉〈到敵人後方去〉及〈歡慶勝利〉。其次,是施詠康於1960年完成的第一交響曲《東方的曙光》,以四樂章〈曙光〉〈武裝起義〉〈悼念〉及〈井崗山〉,刻劃中共革命史。而第三齣,即是丁善德所作《長征》。

  1958年夏季,丁善德完成大合唱《黃浦江頌》之後,於11月起隨施詠康、黎英海赴贛採風,訪問老紅軍、蒐集民歌素材,後又獨自從分宜縣前往桂林、遵義,力圖親自走上「長征」之路,直到隔年2月才返滬,並在暑假空檔規劃架構、著手寫作。費時一年,前三樂章〈踏上征途〉〈紅軍,各族人民的親人〉及〈飛奪瀘定橋〉脫稿。

  1960年秋季,完成半部《長征》的丁善德,為妥善補全作品,又到川、陝一帶體驗生活。俟1961年初,丁善德返回上海後,繼續於暑假期間密集創作《長征》第四、五樂章,即〈翻雪山,過草地〉與〈勝利會師〉。同時,第二屆「上海之春」安排由黃貽均指揮上海交響樂團演出《長征》前三樂章。是年冬,《長征》五樂章殺青,於1962年第三屆「上海之春」由原班人馬盛大公演,隨即錄製唱片、出版總譜,北京中央樂團亦有演出。

  算下來,丁善德為陳毅的一句話,將革命事跡以交響樂呈現、傳播至全世界,費八個月時間跑遍大半中國,再花超過一年的時間將所得素材及個人樂思,落實於五線譜紙上。這部《長征》交響曲,可非敷衍應付、交差了事,而是丁善德誠意十足的嘔心瀝血之作。

【無法迴避的「民族化、群眾化」】

  刊載於1961年6月3日《文匯報》,由丁善德所撰的〈《長征交響曲》創作札記──兼談交響樂創作中的幾個問題〉,特意有塊篇幅說明「交響樂的民族化、群眾化」問題,首先認同交響樂創作必須顧及所謂「民族化、群眾化」,進一步提出「在創作中,從旋律音調、節奏音型以及樂曲結構、發展手法等都必須力求具有中國氣派和民族特點;在表現手法上又必須通俗易懂,能為廣大群眾所喜聞樂見」之方向。

  又1986年《音樂探索》第1、2期中,連載丁氏〈我怎樣寫《長征交響曲》〉一文,更具體地講解如何徵引民族元素,達到群眾能夠理解的效果。他說:「一首有特定內容和標題性明確的革命歷史題材交響曲,運用適當的音樂素材,可以增加一定的表現力,使歷史、人物、環境等音樂形象的塑造獲得較好的效果。」同時亦認為,創作時還需要用和聲、複調、配器等手法豐富既有元素,充實作品美感。

  觀察丁善德創作《長征》的理念及成果,令人聯想到更早之前音樂界的一樁公案──早在1955年,馬可發表〈冼星海是我國傑出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音樂家〉長文,並於隔年出版成書,將曾被毛澤東譽為「人民音樂家」的冼星海,神化至極。但到1957年,上海音樂學院三名學生,汪立三、劉施任、蔣祖馨,聯署發表〈論對星海同志一些交響樂作品的評價問題〉,就冼星海的管弦音樂創作展開相當嚴厲的指謫。


↑2011年,為紀念丁善德百年誕辰,余隆指揮上海交響樂團,演出《長征》交響曲(並有林大葉指揮演出丁善德鋼琴協奏曲)。

  例如他們批評冼星海第二交響曲《神聖之戰》,稱:「星海同志企圖運用主導動機手法來表現一些史實。我們認為他在主導動機的處理上存在很大的問題;他企圖僅僅依靠一些現成的音調(例如《國際歌》,英、美國歌等的音調)去引起聽眾的聯想,而沒有結合著其他的藝術手法去共同塑造完整的感人的音樂形象。……」並認為部份素材過於零散,使聽者難以辨別,又道冼星海的管弦音樂創作,充其量是「拉洋片」或「政治論文」。

  此文一出,引樂界嘩然,姚牧、韓中傑、王雲階接連撰文駁斥,維護冼星海形象。汪立三等人雖再撰文辯解,但此事已自美學批評上綱成政治案件,汪、劉、施三人終被劃為右派,下場慘烈,此後無人敢再妄議此事。

  先不表冼星海的創作手法有無問題,但大量徵引現成音調、如實表現敘事情節之方法,卻被奉為圭臬。最明顯的例子,就是當時「冼星海評價問題」筆戰中,反擊力道最大的王雲階,其第二交響曲《抗日戰爭》中,多引抗戰歌曲組織全作,如:〈松花江上〉〈義勇軍進行曲〉〈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〉等,甚至第三樂章〈到敵人後方去〉實為冼星海原作歌曲的管弦樂變奏。


↑丁善德《長征》交響曲總譜(圖片取自「孔夫子舊書網」)。

  《抗日戰爭》總譜前,孟波所撰序文稱:「音樂素材選擇的恰當與否,僅是交響樂作品是否成功的因素之一。……雖然在某些部分還存在著某些缺點或不足之處,在某些手法的運用上也還有值得探討的地方,但總的說來,它還是比較深刻地概括了這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。」這段曖昧的言語,既懷疑過多徵引現成音調的手法,也間接承認這是當時不得不為的作風。而此作風,業已擴散至今,或為主流。相較於《抗日戰爭》還能在有關時節亮相(2015年上海愛樂樂團曾演選段),同一時間、同一情境下產出的施詠康《東方的曙光》,雖然較具原創性,但也因其平庸,而逐漸淡出觀眾視野。

  所幸,丁善德有雄厚作曲功底,在揉雜各音樂素材的處理上,頗有見解。在《長征》中,可見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〉〈打碎國民黨的烏龜殼〉〈哈達獻給毛主席〉〈咱們領袖毛澤東〉等革命歌曲,以及瑤、苗、藏等少數民族音調,但呈現得渾然一體,未予人有生搬硬造之感。在諸多創作框架限制下,《長征》能流露弘大敘事的氣派,又不失聽覺感官的審美刺激,在共和國初期的一批音樂作品中,已屬佳作,令人佩服。

【對《長征》的批評與作品版本】

  《長征》交響曲雖多獲美言讚賞,但非毫無招致批評,只是有些評語既難解又矛盾。刊於1962年《人民音樂》第8期,游忠撰寫的〈我看交響樂《長征》〉,基本上肯定作品價值及效果,但不滿於作品過份引用現成音調、缺少變化,且認為〈飛奪瀘定橋〉寫得過於輕快詼諧。然前引李志明文章卻認為,作品中徵引的音調「聽起來容易接受」,但「聽起來嫌長,在結構方面感到有些鬆散」,並「主張把如訴苦和其他一些可有可無的情節刪去」……換言之,一些觀眾希望聽原創,另些觀眾則欲「耳熟能詳」。

  有趣的是,丁善德自述〈飛奪瀘定橋〉一章,本以諧謔曲式體裁創作,目的為與迴旋曲式〈紅軍,各族人民的親人〉、慢板樂章〈翻雪山,過草地〉,形成對比。錢仁康亦替丁氏辯解,稱〈飛奪瀘定橋〉表現出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」,集中刻劃「紅軍性格中勇敢、機智、靈敏的一面」。

  雖然《長征》的上演頻率不是很高,但仍幸運地出版過數輯錄音唱片。早在1963年,中國唱片為此作發行一套兩張單聲道黑膠唱片,由黃貽鈞指揮上海交響樂團錄製,但受「文革」影響,現存世稀少,筆者曾見某蒐藏拍賣網站出現未成套的單張販售,價格高達人民幣700元。


↑中國唱片發行黃貽鈞指揮上海交響樂團《長征》錄音黑膠(圖片取自「中國收藏熱線」網站)。

  1978年,香港唱片公司(HK)發行林克昌指揮名古屋愛樂樂團,演出及排練《長征》的實況錄音剪輯,此版詮釋甚佳,但演奏篇幅卻從原作70分鐘餘,刪至50分鐘左右。此版本的面世,或許打消有些人對《長征》過於冗長的疑慮,但究竟此版本如何形成,過程卻有待考證:一說此版為丁善德自行修改(唱片封套標示「Concert Version」字樣,且2011年上海交響樂團亦曾演過);另據《黃土地上的貝多芬──林克昌回憶錄》一書中,有林克昌自敘:「我堅持在第一屆香港藝術節演出《長征》(按:1974年3月7至8日,林克昌指揮香港管弦樂團,於香港大會堂演出)……《長征》本有70多分鐘,我嫌原曲太囉唆,動手把它縮減為半場就能演出的版本。」然而,筆者友人近期發現林克昌用於名古屋演出及錄音的《長征》總譜中,即便刪節之段落仍作指揮標記,顯見林克昌與樂隊對作品全本下過功夫,而精簡後的《長征》,正好可置入單張黑膠,減化發行成本,或正為唱片公司所樂見。


↑HK發行林克昌指揮名古屋愛樂樂團《長征》錄音黑膠(圖片取自「中國收藏熱線」網站)。

  隨後,又出現福村芳一指揮香港管弦樂團(1983年,HK發行)、余隆指揮捷克斯洛伐克電臺交響樂團(1994年,NAXOS旗下Marco Polo品牌發行)及麥家樂指揮俄羅斯愛樂管弦樂團(1995年,香港雨果發行)等全本《長征》錄音光盤,效果各佔特色千秋,而這些專輯的出版,也稍為《長征》提昇國際知名度。


↑HK發行福村芳一指揮香港管弦樂團《長征》錄音黑膠(圖片取自「中國收藏熱線」網站)。


↑NAXOS旗下Marco Polo品牌發行余隆指揮捷克斯洛伐克電臺交響樂團《長征》錄音CD(圖片取自網絡)。


↑香港雨果發行麥家樂指揮俄羅斯愛樂管弦樂團《長征》錄音CD(圖片取自網絡)。

【善待作品,方能挖掘美感】

  《長征》對於丁善德而言,是費時費力、展現自身技藝之作,在〈創作回憶〉文稿中對其描述最多,可見意義非凡。甚至,丁善德一度認為《長征》篇幅還應增加,欲添「四渡赤水」及「遵義會議」情節,甚至於1977年嘗試將原作改寫成六或七樂章。但後來礙於現實,打消念頭,才於1983年將原先靈感與素材,改寫為管弦樂《序曲》,整體聽來像是《長征》第一樂章〈踏上征途〉中,第24-28段套換不同徵因素材的方案(改徵引時樂濛為《長征組歌》所寫的〈飛越大渡河〉旋律)。《序曲》在香港荃灣大會堂,由林望傑指揮香港管弦樂團首演發表,亦彌補丁善德「長征路上」未盡之憾。

  《長征》的特殊主題,或許對當代年輕觀眾而言顯得有所隔閡,甚至當年林克昌在香港演出《長征》時,港英政府官員表示不滿,並有日本記者懷疑林克昌是否身為黨員才偏愛此作(實則林克昌並無黨員身份)。1974年,《長征》在香港的演出十分成功,觀眾驚喜連連,兩場演完之後加演三場,皆為滿座,後因劇場檔期已滿才未持續加演。這種情況,恐怕不是純粹的愛國情結或民族主義渲染就能辦到的,作品本身的藝術魅力,亦功不可沒。


↑1964年出版之《長征》交響曲錯誤頁書影。

  令人遺憾的是,《長征》非當今各樂團的常演保留曲目,在大陸的影音出版稀罕,市面上也不易購得總譜。1964年2月,音樂出版社曾發行《長征》總譜,但從樂隊編制表始有明顯錯誤(鋼琴Piano錯為鋼片琴Celesta),譜中音符記號問題叢生,但這些訛誤,幾乎毫無改進地被保留入2012年出版的《丁善德全集》中,換言之,經手人可能就沒正眼認真地審視譜稿,遑論局外人會多麼珍惜了。


↑《丁善德全集》第一冊封面。

  只能盼望,藉由特殊的紀念年份,重新補充作品能量,讓它早日恢復該有的待遇及地位,而不僅是像橫店道具用過即棄,這也是今人對於過去文藝工作者的勞動果實,應該致以的一份尊重與崇敬。

查太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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