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戚繼光〈凱歌〉

(本文刊登於《三聯愛樂》2018年12月號,總第227期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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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二0一七年四月十四日晚間,我在北京國家大劇院音樂廳,欣賞由中國武警男聲合唱團及交響樂團演出的「歷代軍歌交響合唱音樂會」,節目上半場是幾首古代軍事主題詩詞的當代譜曲新唱,下半場則展示幾首近現當代中國抗戰歌曲及軍旅音樂。就氣氛效果來說,這場演出終究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,畢竟軍事題材的音樂雄壯澎湃,偶爾聽聽,確能振奮人心。

  雖然,看看表演、聽聽音樂,本不用過份追究細節,但或許是自己又犯了職業病,節目選曲中一些學術問題,總在我腦中無法消散。例如,節目中稱《詩經.秦風.無衣》為「中國第一首軍歌」,如此斷言涉及幾個層面:首先,誰敢確定〈無衣〉之前中國就沒有軍歌呢?(頂多算「現存第一首」。)其次,對秦地先民而言,寫出〈無衣〉詩句,真是用軍歌的概念創作嗎?再者,我們該如何定義「軍歌」所指為何?是一支軍隊的歌曲,還是只要與軍事主題扯上關係的,皆能屬之?

  另外,有個疑惑困擾我許久,懸而未解,直至最近完成學位論文答辯後,才在閒暇時間粗略考察,初步梳理釐清。在是次音樂會中,有一首相當好聽的〈凱歌〉,主持人稱這是明朝名將戚繼光所作,節目單更寫明「詞曲:戚繼光」。後來,國家大劇院官網發佈是次音樂會影音,字幕標記合唱編配者為任知超(可能也是樂隊伴奏編配者,我不大相信戚繼光有能力撰寫西式管弦樂團總譜),但仍標明「詞曲:戚繼光」。當日武警男聲合唱團演唱的這首〈凱歌〉,歌詞如下:

萬眾一心兮,群山可撼;惟忠與義兮,氣衝斗牛。主將親我兮,勝如父母;干犯軍法兮,身不自由。號令明兮,賞罰信;赴水火兮,敢遲留。上報天子兮,下救黔首。殺盡倭奴兮,復我神州。

  這首〈凱歌〉是進行曲風格,使用五聲音階,結構規整又具傳統韻味,曲風威武,唯節奏形態比較現代;又〈凱歌〉歌詞擲地有聲,措詞合情合理合宜,就文學的角度來看,實乃佳作。但早在當年聆賞音樂會時,我就萬分好奇,撇除歌詞不談,明代的戚繼光,真有辦法用著現代曲式架構,寫出這樣動感的進行曲〈凱歌〉嗎?戚繼光所處的十六世紀,西方的古典音樂正在起步,要是東方的戚繼光有這一譜曲創作傳世,豈不偉哉?況且,又應該在哪裡可見到樂譜呢?

  翻閱古籍,我果真沒能尋得〈凱歌〉樂譜,但還是確認了〈凱歌〉歌詞的出處。戚繼光曾受有「偉負文武才如公者,一時鮮有其儷」美譽,係世人對戚氏允文允武、功績彪炳的稱讚。戚氏在完成《紀效新書》及《練兵實紀》等軍事方面著作之後,將詩詞文學創作集結成《橫槊稿》三卷及《愚愚稿》二卷,爾後又將此五卷詩稿合併,編成《止止堂集》。

  「止止堂」是戚繼光其中一間書房名稱,戚氏亦用該堂辦公。「止止」典故出自《周易》,一說取〈大畜〉卦意,因〈大畜〉乃上艮下乾,乾為天則行健,艮為山意行止,《彖》曰:「能止健,大正也。」說明如居上位而崇尚賢人,又能夠規正健強,才能充分行於正道。又〈艮〉卦亦教人學習抑止,《彖》曰:「艮,止也。時止則止,時行則行;動靜不失其時,其道光明。艮其止,止其所也。上下應敵,不相與也,是以『不獲其身,行其庭,不見其人,無咎』也。」只要懂得學習抑止,不冒失魯莽,就能適得其所。以「止止」作為書房名,又以此書房為文學創作稿集為題名,可見戚繼光對於決策、行動,是謹慎小心的,又或許從戰事爭鬥之餘的文學、藝術、思想等領域中,戚繼光更能體察「止止」哲學的奧妙之處。

  《止止堂集》內之《橫槊稿》,即有收錄戚繼光所作〈凱歌〉歌詞。戚氏更在題目之後,加上一段小序:

清秋報夕,皷角初嚴,余集吏士數百人於庭,摭其實素,口授〈凱歌〉一章,使眾士歌之,而節以皷音。一唱三和,聲震林木;興逸起舞,上下同情。抵掌待旦,浩然南征。遂書壁以紀歲月。

從此小序可見,〈凱歌〉應是戚繼光率軍出征時,為傳達軍令紀律,臨時編創出來的作品,以歌曲形式口授傳唱,是為方便眾人記憶。這樣的軍隊政治作戰文宣概念,其實與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〉(前稱〈紅軍紀律歌〉)等作品並無二致,畢竟,音樂與文學相結合,使冰冷教條的律令規定形成琅琅上口的肌肉記憶,再進一步影響舉止作風,向來是歌曲的重要功能之一。戚繼光麾下,正是在咚咚戰鼓聲響之中,朗鳴這首由領導親自教唱的〈凱歌〉,提昇士氣、引發興致,乃至手舞足稻、意志合一,在陽光照亮大地之時,浩然南征。

  不過,從小序所謂「口授」一詞看來,戚繼光當時教唱的〈凱歌〉旋律,吾人今時應該是很難聽到了。我們再看看《橫槊稿》中,〈凱歌〉的歌詞原文:

萬人一心兮,太山可撼;惟忠與義兮,氣衝斗牛。主將親我兮,勝如父母;干犯軍法兮,身不自由。號令明兮,賞罰信;赴水火兮,敢遲留。上報天子兮,下救黔首。殺盡倭奴兮,覓箇(個)封侯。

看到這裡,就有些意思了!武警男聲合唱團的演唱版本,與戚繼光的原文相對照,產生細小的出入。「萬人一心兮」改作「萬眾一心兮」,「太山可撼」異為「群山可撼」,「覓個封侯」變成「復我神州」。「萬人一心兮」的聲調是仄平仄平平,朗讀起來有悠遠壯闊之感,若改作「萬眾一心兮」的仄仄仄平平,首句的連三仄聲則有些緊迫壓抑,但又或許今日以普通話唱誦起來,連三仄的重音效果更有魄力,推測是後人為求完善音樂特色,擇近義而改之。「太山」即為「泰山」,戚繼光籍貫為山東登州(今萊州一帶),生於濟南,而泰山又是中國傳統名山,若能凝聚將士之力能撼動泰山,其實在戚繼光的心中不亞於撼動群山。但又或許是後人覺得只撼動一座山不夠,不如讓所有山都為之動搖,才夠氣派,於是大筆一揮弄了個「群山可撼」,的確夠威!但如此更改,便澈底忽略戚繼光與山東之間的緊密關聯,看似細小差異,對文句蘊含的作者企圖卻有所曲解。

  至於「覓個封侯」被修改,也並不難理解。倘若「殺盡倭奴」是為了尋求官職爵位,那與電影《投名狀》中,曾經落草為寇又被朝廷收編的雜牌軍,粗鄙大喊:「搶錢、搶糧、搶娘們!」幾乎是相同鵠的。雖然對某些人來說,這樣的心理期待是非常真實、有用且亟具吸引力的,但終究欠缺遠大的上位目標,若作為政治意識形態的宣傳之用,恐怕不大入流。於是,「復我神州」這種既押韻、又大氣的詞句,堂而皇之的取代了原本文句,也頗通順。

  看到這兒,已經能夠確定:我在二0一七年音樂會上聆聽到的戚繼光〈凱歌〉,除了歌詞確有所本以外,其旋律、和聲、配器,已是後人的臆想擬作,只是不知何故、以訛傳訛,實際作曲者姓名被隱去,但又需要有個作曲者,只好把這名銜冠到戚繼光頭上去了。在中國近現當代音樂發展歷程中,這種情況不算罕見,是次音樂會亦有演出、大眾耳熟能詳的岳飛詞作〈滿江紅〉,其流行南北之曲調旋律,長久以來皆被人們稱作「古曲」,甚至民國時期的陳田鶴、冼星海引用該曲調進行其它創作時,也認為那是一首自古代流傳至今的經典曲目。但是,清華附中的音樂教師李冰,曾於二0一0年發表期刊論文〈一首名曲的曲折生成史──《滿江紅》(怒髮衝冠)現行曲譜的來歷〉,詳細考證爬疏,說明這首所謂「古曲」,其實是黎錦暉原為其它〈滿江紅〉詞牌詞作所譜曲調,又經過楊蔭瀏、劉雪庵等人改編整理,才得以成、傳播至今。只是,即便學界不斷挖掘真相,給出答案,也阻擋不了這首作品在二0一七年(甚至當下現在)的音樂會上,被介紹作為「傳統古曲」的情況。與此類似情況,尚見有瞿琮作詞、鄭秋楓作曲的〈帕米爾,我的家鄉多麼美〉,也在一些演出中,被標示為「新疆民歌」,迴避詳載作者姓名。

  我再次開展網絡搜尋,試圖尋找關於〈凱歌〉曲調旋律的蛛絲馬跡。結果,除了在音樂會聆聽到的武警男聲合唱團演唱版本以外,目前還可以聽到以戚繼光〈凱歌〉為歌詞的音樂作品,還有:二0一七年上映的電影《蕩寇風雲》主題曲,由曾柏鈞作曲、任龍欣主唱,歌曲採納流行搖滾的風格呈現。另外,二0一五年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戰勝利七十週年,河南理工大學推出由駱季超作曲、王培元作詞的原創大型交響清唱劇《抗倭英雄戚繼光》,其中亦有一段直接引用〈凱歌〉歌詞的合唱曲,頗有古風,沉著大氣。

  而武警男聲合唱團所演唱的進行曲式〈凱歌〉版本,實則源自一部電視劇的插曲。二0一五年,浙江橫店影視製作有限公司發行三十集電視劇《抗倭英雄戚繼光》,並在中央電視臺等頻道播出,後又在愛奇藝臺灣站等平臺,重新剪輯為三十三集版本向港澳臺及海外華人放映。在臺版第二十二集中,劇情敘說戚繼光新軍甫成立,戚氏欲制定軍令,但又怕士兵不懂,於是編創軍歌,領唱教之,這時電視劇傳出的,就是文章一開始提及,那由武警男聲合唱團演唱的進行曲風格〈凱歌〉。而這首進行曲〈凱歌〉,又在臺版第三十三集的大結局中重現,藉以悼念因抗倭而陣亡的大明將士。除此之外,在臺版第二十五集中,劇情敘說向次郎被誅、台州戰事大捷,戚繼光率領全軍為己方犧牲者舉辦海葬,背景音樂則出現莊嚴、抒緩且優雅的〈凱歌〉。劇組以肅穆的曲調配上〈凱歌〉歌詞,試圖探索戰爭勝利後的多元情緒思考,的確呈現出不同意境,頗有巧思深度。

  根據電視劇《抗倭英雄戚繼光》的片尾字幕表記載,該劇音樂作曲者為肖白,又查肖氏係火箭軍政治工作部文工團副團長,具大校軍銜,有多年的軍事文藝創作經驗,兼有作曲、指揮身分。若以現有資料推測,武警男聲合唱團所演唱那首激昂動人、十分悅耳的戚繼光〈凱歌〉,作曲者即應為肖白。至於為何作品問世之後,他人演唱卻未署原作曲者姓名,改假託予古人擔承,其中來龍去脈,我就無從得知了。

  既然看到更多的〈凱歌〉曲調版本,那麼也可以順便觀察各版本使用的歌詞文句有何異同。電視劇《抗倭英雄戚繼光》、清唱劇《抗倭英雄戚繼光》及電影《蕩寇風雲》,歌詞首兩句皆作「萬眾一心兮,群山可撼」;清唱劇、電影版的結尾與戚繼光原作相同,作「殺盡倭奴兮,覓個封侯」,但電視劇版的結尾改作「殺盡倭奴兮,手足同仇」,竊以為這是「覓個封侯」與「復我神州」之間,既考慮現實情感,又能不讓作品價值觀太過市劊直白的改詞版本,雖與原始文意有異,但更能為人接受。

  另外,我還看到一項關於〈凱歌〉的奇特問題:在愛奇藝臺灣站播映的電視劇《抗倭英雄戚繼光》中,〈凱歌〉的第三、四句歌詞被寫作「惟忠與義兮,氣衝鬥牛」,似乎媒體劇組人員認為今日「斗」為「鬥」的簡體字,因此若欲呈現繁體中文字幕,就得轉換。甚至,像「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」這樣較為專業的中國古籍網站中,所收錄的《止止堂集》電子文本,也有上列情況。但當我查閱哈佛燕京圖書館翻拍的仿四庫館明本重刊《止止堂集》電子影像,戚繼光〈凱歌〉所使用的原字,就是「惟忠與義兮,氣衝斗牛」,而戚繼光及書局刻工也毫無必要將「鬥」以「斗」代之,因為古代漢語中,「斗」並不與「鬥」通同。更何況,若說「氣衝鬥牛」也不甚通順,難道萬眾一心的將士熱血意志,僅只能跟一隻鬥牛對抗嗎?無論如何橫衝直撞的鬥牛,還不是讓埃斯卡米諾(Escamillo)一人耍耍就得了嗎?

  打開《漢語大辭典》,就能看到「氣衝牛斗」這句成語,其中「斗」字為上聲而非去聲。所謂「牛斗」,指的是二十八星宿中,北方玄武七宿的第二宿牛金牛,與第一宿斗木獬,也就是牽牛星與南斗星。「氣衝牛斗」,誇飾地表達一股氣息直衝牛宿、斗宿,形容氣勢極盛。實際上,戚繼光倒裝使用的「氣衝斗牛」,既與原文押韻和諧,排列符合北方玄武七宿的順序,且它也是古代常見成語用法,《群音選類》收錄的戲曲作品《龍泉記.家庭訓子》中,即有一句:「志吞虎彪,氣衝斗牛,大丈夫當及時出展經綸手。」

  又值得注意的,是無論在電視劇、電影、清唱劇中,當代人對〈凱歌〉的各種譜曲版本,多數作品將「氣衝斗牛」的「斗」字,寫在聽感較重的音高上,使原字聲調產生量變,原本的上聲字聽起來成為一枚去聲字,也就是歌曲出現「倒字」問題。如果作曲者本來就是依照「鬥牛」的詞義理解,那麼這首作品或許沒犯「倒字」忌諱,但是歌曲成品就將脫離戚繼光本欲傳達的原始文意。換言之,人們都說戚大將軍文武兼崇,有諸多軍事、文學著作留世,抗倭事業功不可沒,偉大愛國情操可供學習效法!五、六百年之後,還有人吟頌戚氏詩詞,為之譜曲,欲將其治軍抗倭理念繼續發揚光大!千秋萬代、流芳百世。可是……大家真的能夠讀懂戚繼光詩句究竟要說些什麼意思嗎?從本文羅列的一些現象看來,這或許還是很令人冒起疑心的。

查太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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