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刊登於《三聯愛樂》總第234期(公元2019年7月)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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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本不是專業作曲家(連業餘作曲家也稱不上),但就在二0一九年初,卻有幸以樂曲改編者的身分,在臺北兩廳院的觀眾席上起立謝幕、致意,現在回想起來,心裡還有些小激動。
由於我長期不務正業地研究中國現當代音樂作品,又為滿足研究需求而練習使用打譜軟件,於是有時就會天馬行空的想像,如果某某作品換成另外一種演奏形式又如何呢?而我在就讀高中時期,也曾受國樂社同學的委託,試圖將一些流行歌曲改成民樂小合奏版本演出,所以,我向來頗為關注民族管弦樂這一音樂演奏形式。
時間轉移到二0一八年春季,那時我剛寫完博士論文初稿,生活作息終於可以放鬆許多,於是尋思著應該隨便做點什麼想做的事,作為消遣。想到自己多年前,曾將鄭秋楓作曲、瞿琮作詞的聲樂套曲《祖國四季》移植改編民樂版始終沒有完工,便重新拾起,速速花費約兩個星期收拾善後,完成初稿。由於懸宕許久的項目終於告一段落,感覺似乎還有餘力可以再搞些個什麼事情,於是我打鐵趁熱,準備執行一項蘊釀許久、腦洞大開的計劃──將朱踐耳的《節日序曲》也移植改編成民族管弦樂版本。
事實上,這個計劃的想法,於更早時候便曾有萌生。朱老在其《朱踐耳創作回憶錄》曾提及,《節日序曲》中曲首的小號引子「有著嗩吶的氣派」,甚至敘明若以嗩吶來吹似乎更佳。我過去曾二度赴滬拜訪朱老,他也向我反覆提過這個觀點。更何況,朱老《節日序曲》的旋律性佳,又具有民族風味,那麼是否真有可能動動手腳,用民族管弦樂隊的演奏,來表現這首經典樂曲呢?不過,《節日序曲》問世數十年來,就未曾有人對其移植改編成民樂版本過,怕是有什麼技術難點吧,於是想法始終是想法,沒有實際動手。
雖說遲未付諸實踐,對此想法停留在紙上談兵,但民樂界曾有兩個類似的樂曲移植改編案例,也默默地刺激著我逐步落實《節日序曲》的移植改編工作。其一,是施萬春以《淘金令》為主題寫成的《節日序曲》,早在多年以前,就被著名民樂指揮家、作曲家張列,移植改編成民族管弦樂版本,在兩岸、港澳以及海外華人地區的民樂界廣泛流行,而且演出效果甚佳。該版本的成功,或與原作品本來即採用高、中音嗩吶作為獨奏樂器的情況有關,且《淘金令》早已有多種民樂隊演奏版本,旋律的民族風格顯著明確,所以後來以民樂隊表現時,與原作品的風格面貌尚屬相似,不會令人有突兀之感。
其二,是在二0一六年夏季時,我曾見到香港中樂團的一檔音樂會訊息,該節目雖主打石叔誠演奏的鋼琴協奏曲《黃河》,但在節目中卻安排了一個令人頗感好奇的作品──由臺灣指揮家陳澄雄移植改編的Shostakovich《節日序曲》(Festive Overture in A Major, Op.96)民樂版本,而音樂會亦由陳氏親自指揮。初見節目預告時有些懷疑,眾所周知,民樂最弱的就是模仿西方銅管樂音色,無論笙管笛簫再怎麼送氣,出來的聲音都是尖銳高亢,並不如銅管雄厚紮實,而老蕭《節日序曲》的壯闊銅管樂段貫穿頭尾,該曲究竟該如何用金革絲竹表現,實在是一大難題。恰巧,音樂會演出時我正好路過香港,便偕友人入場獵奇,而當嗩吶與笙齊鳴奏響老蕭《節日序曲》曲首著名的號角聲時,聆聽剎那,旋即心中默喊:「哇塞!這也能行!」而在曲末高潮來臨處,依陳澄雄的安排下,額外增加數十名嗩吶、笙樂師,擴大了樂隊音量與共鳴,乍一聽來,其實還覺得挺有意思的。
雖然這項移植改編案例,技巧上還是比較傳統的聲部對應,屬於一味音色效果模仿的典型,但陳指似乎對老蕭《節日序曲》的西樂中奏頗感滿意,於是二0一六年底,他又指揮著名的新竹青年國樂團,在一場名為《丹青釋夢》的音樂會上,再度奏響這神奇的樂曲版本。恰巧,那場音樂會我也前赴現場聆聽了,溫習之後,雖然覺得移植改編得有點生硬,但還是聽來挺有意思的。唯獨就是辛苦了那年紀輕輕的眾樂師們,尤其吹管部個個面色發紅,而胡琴手恨不得把琴都鋸開似的。
回顧朱踐耳的《節日序曲》,曲首曲末的銅管音色令人印象深刻,中間抒情並有民族韻味的旋律讓人聽得舒服。而無論是講究民族風格、凸顯旋律的施萬春《節日序曲》,或是力求波瀾壯闊、場面澎湃的Shostakovich《節日序曲》,都已經分別出現民族管弦樂版本,且能取得不錯的演出效果,那麼按道理說,朱踐耳的《節日序曲》,也應該能依樣畫葫蘆,以民族管弦樂隊演奏才是。
除了參考張列、陳澄雄對類似作品的移植改編案例,我也多處尋覓朱踐耳其它作品的民樂版本樂譜作為對照之用,這當中有朱老親自移植的,也有彭修文、陳燮陽等人的手筆。畢竟,在音樂創作方面我是外行,著手動筆只是玩票兒,試圖把一個理論上的想像化為行動,總需要找些樣本典範,這樣做起來心中才比較有底。
攤開現當代民樂發展歷史,從《黃河》《梁祝》的移植改編民樂版本,到彭修文曾經天才地把Stravinsky的《火鳥組曲》(The Firebird Suite)選段也改成民樂合奏曲目,多年以來,西樂中奏的嘗試案例不斷出現,或許是希望拓展民樂隊曲目,也可能是試圖展現「你行我也行」的文化心態,無論目的為何,西樂中奏確實能提供不同的審美趣味,以及某種程度上加速民樂演奏技術的進步。但這樣的移植改編工作,首重汲取原作思路,再適配民樂的審美習慣,以新的方式表現出來,這才能避免過去西樂中奏常出現的尷尬情景。回想過去曾在網上見過一個帖子,是民樂界流傳已久的「速成西樂移植法」,例如西式弦樂組按高胡、二胡、中胡、革胡、倍革胡照抄(實際上絕不可能,胡琴音域太窄,故往往像「接力比賽」),木管對應梆笛及曲笛,小號對應嗩吶,圓號對應笙,彈撥組看心情用輪奏「支援」各個聲部……但可想而知,搬弄這樣的「方便法門」,只會造就一齣齣悲劇而已,且民樂的音色與演奏效果若要完全模擬西樂,可謂天方夜譚、不切實際,也無任何必要。比較合理且妥適的方法,應該是先分析原作品的音色形態,再用民樂各聲部組成新的音色,重新斟酌比較得宜的表達方案。西樂中奏的轉化過程,或像外科手術的「移植」一般,於是「移植」也成為民樂界的慣例修辭,所以我也聽從幾位業內人士的建議,將這樣的作品改編工作冠上「移植」一詞。
有賴科技的進步,《節日序曲》移植改編工作的奠基並不太費勁兒。我首先透過電腦軟件,將一九六三年的朱踐耳《節日序曲》單行本總譜掃描檔,進行光學識別,校訂、整理了一份原管弦樂隊版本的樂譜電子檔。這樣一來,有些不需更動的聲部(如打擊樂、豎琴、大提琴與低音提琴)可以直接照搬;而其它聲部的旋律或和聲,也可比較便利、迅速地移植到民樂版本的總譜檔案各聲部中。
具體的移植改編方面,關於如何以民樂表達西樂銅管音色的問題,我主要參考前輩們的作法,用多種不同音域的嗩吶及笙作大齊奏,可以造成比較有力、厚實的共鳴效果;有時則可加入梆笛(高音笛),讓音色聽起來有些「嘎崩脆」的樣子。朱老《節日序曲》原作,有不少木管、弦樂聲部頗具動感的伴奏音型,而這些伴奏音型,其實頗適合用民樂隊的彈撥樂組呈現,聽起來亦有趣味。另外,原西樂提琴組低音域若有比較「帶勁兒」或有「磨擦感」的地方,加入中、大阮的增強,也能把勁道再提昇一些。原《節日序曲》有鋼片琴編制,在一些抒情樂段能營造空靈、安逸的效果,但民樂隊演奏若還要找架鋼片琴及尋位樂師,顯然並無經濟效益,幸好,如以揚琴反竹方式彈奏,音色倒是能與鋼片琴有幾份神似。就這樣,摸著石頭過河,我這移植改編工作也進行得七七八八,很快就搞定了初稿。也是借助著先進科技,我特意找來了民樂音色庫加載到打譜軟件中,稍微瞭解這樣的移植改編方案是否可行,雖然MIDI模擬有其缺陷,但好歹也算心裡有數了。
不過再多的運算推敲,也比不過實際的演奏聆聽感受。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總譜初稿完成後,我發了一份檔案給校友陳錦德學長,學長又與臺灣著名民樂指揮黃光佑先生熟識,透過這層關係,便將樂譜推薦過去。後來得知,黃光佑初看總譜時覺得演奏可行,對其中彈撥聲部的配器比較認同,於是大約在二0一八年六月時,先由他指導的某高校民樂團試排。雖然那次試排我沒法現場參與,只能聽取錄音,且因為學生們是視譜演奏,感覺有些生疏零落,但總算能作為進一步修整的依據,也驗證某些移植改編手法還算合適。其後,黃光佑與其麾下的中華國樂團,準備將我移植改編的朱踐耳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,納入其二0一九年新年音樂會表演曲目中。
順帶一提,由黃光佑指揮的中華國樂團二0一八年音樂會,也曾演奏了張列移植改編的施萬春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,相當成功。
中華國樂團由臺灣的中華國樂學會輔導成立,在臺灣民樂界中具有一定影響力,其新年音樂會已舉辦十屆,二0一九年的演出定在陽曆一月三十一日、農曆春節前夕,假臺北兩廳院音樂廳舉行。樂團成員多由社會人士、專業學生組成,規模龐大,業務能力頗為專精,絲毫不輸職業樂團。演出前一週,指揮與樂團於新北市深坑小學展開密集的排練,我特地抽空前去看了兩次。(以及順便享用著名的深坑臭豆腐。)有賴黃光佑指揮的用功,針對樂團的實際情況,以及其多年的排練經驗,對樂譜個別細節做了進一步的優化,例如簡化吹管聲部的和聲,以及調整部分樂器的演奏方法,使音樂聽起來比較乾淨。當我在排練室裡第一次聆聽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的實際演奏效果,還是感到頗為神奇的,尤其當彈撥、擦弦樂器與吹管樂器依序奏出樂曲中段的賦格時,心中同樣不由自主發出「這也能行」的讚歎。參與排練過程中,我也及時訂正樂譜幾處問題,而樂團成員們(不少還是小學生)亦能主動提問討論,共商出比較合理的調整,一來一往,也讓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的演奏情況得以更為穩定。
雖說心中比較踏實,但我也從這經歷中檢討出不足之處:其一是我在移植過程中,有意地壓抑高亢音色的發展,使得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相較於市面上多數民樂作品來說,顯得沒那麼「炸裂」,雖然我認為這樣的操作比較符合朱老內斂的氣質,但也有個別地方稍微過份含蓄,情緒不大明顯;其二,是有些聲部(尤其是吹管)的和聲稍嫌過重,畢竟民樂不若西樂擅於表達和聲,過多的和聲會使聽感略「髒」,而移植改編過程中,有時不免會將原作的和聲毫無保留的呈現,但其實並不利於符合民樂音響的審美習慣。但後者問題值得多加商榷,例如作品第二十一段落、號角齊鳴的高潮處,我仍以各種嗩吶、笙等聲部,力圖模擬銅管奔放壯麗的音色,可現實在排練室時我常聽得心驚膽跳,音準不時出現毛燥問題,直到時屆演出前一晚,以及實際在音樂廳裡表演時,樂團似乎又像打了雞血似地達到令我滿意的效果,表現到位。所以,究竟該怎麼更好地為民樂配器,除開學術理論,似乎有時還需要一點緣份、機遇,以及多加實踐,才能摸索得透箇中奧妙。
一月三十一日晚間,朱踐耳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的首演,尚稱圓滿成功,樂團很在狀態,指揮的詮釋別有新意,現場觀眾氣氛頗佳。演出隔日一早,我將錄音傳送給朱夫人舒群女士,她聆聽後也表示認同,稱「情緒飽滿、效果很好」,這麼來說我的移植改編應該算是能夠過關了,心中一塊大石也隨之放下。當然在這之後,我還有不少地方要再學習,許多細節要持續修改訂正,才能精益求精、盡善盡美。而朱踐耳《節日序曲》民樂版能順利問世,更是多虧了陳錦德學長、黃光佑指揮,以及中華國樂團的大大小小成員們,辛勞且敬業的付出,集眾人之力,才把我這土法煉鋼得以實踐,且有機會成為民樂界充實曲目的一項資源,對此,我必須表示萬分感謝之意。
亦謹透過這微小的工作,與其中有趣的經歷及成果,紀念朱踐耳《節日序曲》首演六十週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