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為研究所學期報告初稿,讀後感之延伸)
【文本依據】
書名:《蝸居》。
作者:六六(本名張辛)。
出版單位:長江文藝出版社。
出版時間:公元2007年12月1日。
國際書碼:9787535435828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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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、《蝸居》只是一張標籤
最近大陸迸出許多新興辭彙,為城市發展、國家復興,及「邁向社會主義全面小康」的歷程中插上許許多多的標籤,如:「蟻族」、「蝸居」。當今大陸政府「摸著石頭過河」時期,雖然會出現物質、硬體建設等耀眼成績,但不可迴避的,是必須犧牲部分群眾的物質、精神習慣。尤其,如今高度城市化,又人口過度集中於北京、上海、廣州等沿海大型城市,這種「城」的概念可不是以往一個方框、帶著護城河的軍事標的,而是自然產生的磁吸作用,不斷成長擴大膨脹的生活概念。
看看大陸近年書市,凡探討社會發展問題者均能熱賣、火紅。「貧農問題」者,有李昌平的《我向總理說實話》、陳桂棣與吳春桃的《中國農民調查》,此類以事實為根據所作的報導文學伸張正義;「城市生態」又如北京的廉思組織了一群研究者,亦以社會科學、報導文學方式寫作《蟻族》,揭露了高知識份子失業族群居住地──唐家嶺的故事,另有較具文學性質,由六六(本名張辛)創作的《雙面膠》、《蝸居》等小說。若收看電視媒體、雜誌專欄,也能常見用「蝸居」、「蟻族」作為代名詞,為城市生活的高成本發出了一絲怨嘆與哀鳴。
事實上,在大陸的城市市民,注意《蝸居》、贊嘆《蝸居》,並不是從小說開始的。2009年暑期,原小說作者六六參與改編的35集電視劇《蝸居》開播,由於情節涉及房地產價格、貪官、情婦、高學歷低成就等多項市民議題,故該劇創下頗高收視率;但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,如此紅火的情形,也引來政府的關切,劇中部分片段「被修剪」。
劇情中大量的「性暗示」語言及畫面,也是電視劇《蝸居》受爭議的原因,甚至本劇被部分媒體誇張形容成「史上最淫蕩的電視劇」。當然,作為平民休閒娛樂的電視劇,理當不能太逾越規矩常理;況且,電視劇《蝸居》的性描寫,已經比小說《蝸居》「簡化」很多了!在小說的文字裡,那可真是不加遮掩地赤裸呈現。只是種種「荒誕」的城市現象被形象地以文字、影像表現,則不妨引人思考兩個問題:一、真實的城市生活真像電視或小說描述的那樣嗎?二、既然城市生活那麼不堪,那我們現在是追求什麼?
小說《蝸居》以上海市為場景(電視劇則以上海為概念虛構出「江州市」場景),套一句上海世博會的口號:「城市,讓生活更美好」,但無論是小說或電視劇,也都看出了在城市生活雖不一定不美好,但肯定是辛苦、高付出的。六六並非科班出身,是業餘作家,早期從事幼兒教育工作,寫出來的小說或許是反映出她所身處的環境,接觸到的事實及時事。憑良心說,作為文學,《蝸居》的藝術價值並不是太高,但並不妨礙讀者的高度興趣,從他者重新認識一座城市、一個社會、一段時期。雖然理想口號是生處於美好的城市,但小說、電視劇與實際經驗告訴我們──「恐怕沒那麼容易」,只是大伙兒也能識時務地體會到「現在不美好,是這座城市的緊張逼著我們未來『走向美好』!」
從各方面消息推斷,無論是電視劇或小說《蝸居》,其情節與內涵深植人心,尤其是大陸各大城市、尤其是上海市的人心;當然,它捧紅了許多演員,捧紅了原創作者六六,只因為這部作品寫得實在太真,寫出城市裡上層、中上層、中層、中下層、下層的互相關聯,有如自然生態中食物鏈一樣地系統運作。不如,姑且稱這類作品的書寫內容為「城市生態」吧!
貳、文學只是魚上的香菜
無可質疑地,《蝸居》是一部廣泛通俗的文學作品,不但情節誘人,也確實流行傳播。但是,六六也在小說中將「文學」看做一種元素,一種可批判的對象,透過故事女主人公海萍的嘴巴,說出「文學?文學那是魚上的香菜。有魚了香菜才好看。不然光放一盤香菜,你吃得下嗎?」就這幾句話,也足以讀者更進一步地思考「城市生態」萬象,甚至是為自己築起保護傘。
既然承認小說《蝸居》是文學作品,即使再通俗,也是「香菜」;況且以「香菜」為喻,就沒有要自抬身價之意,畢竟「香菜」是普遍地、家常地佐料,本來就用於增添風味,而非「品味」。換言之,「香菜」之喻,或有意、或無意地為小說《蝸居》的藝術責任開脫,可視為作者認定只要闡述故事、剖析「城市生態」,即能功德圓滿,至於作者是否使用高明的語言文字技術、雅緻的筆觸質感,讀者也「並不一定吃得下」。
但是,究竟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,才認為「文學只是魚上的香菜」呢?事實上,主人公蘇淳、海萍夫妻倆,早已為了添新房而節衣縮食,當海萍胞妹海藻還不自覺地沉浸在青年戀愛中的喜悅,才道出頗有藝術美的文學感情故事,但才脫口而出,才發現從戀愛中走向婚姻、走向城市紮根之路的蘇淳與海萍,根本不敢再想那麼「矯情」的事,轉而挖苦海藻,稱這只不過是「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硬編的煽情。賺稿費的。」但是,海藻訝異,以前的姐姐可是一位文藝青年,常在校刊上登稿,怎麼如今如此功利呢?不自覺地,道出了城市生活的無耐,也反映了城市生活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態──從單純到複雜。
這樣的改變,並不是一種逼迫,反而是一種自我保護。如果海萍繼續單純地、天真地、文藝地活在城市裡,他能跟壓搾員工的日商公司鬥嗎?能跟公安部門鬥嗎?能跟房地產公司鬥嗎?海萍能擺脫掉「一畝三分地」的日子嗎?再從另一角度看來,走向複雜、走向功利,也走向現實,是城市化過程中除去物質以外的精神外衣,也可說是一種標記,是讓成群地人們踏上「城市生態」的必經道路,也是讓成群地人們成為生態圈食物鏈的一種渠道。
可悲,也不可悲,因為無論是從現實生活中看來,還是從小說劇情觀察,大伙兒願意往大城市裡擠,都是自願選擇的,可不見哪個人是被迫入城;即使是所謂「本市最底層」──上海石庫門老市民,老李、徐麗一家人,無論再窮困、無力支付在城市生活的成本,也甘願以性命一搏,換得全家族「翻身的機會」。但是,當我們透過小說以旁觀的立場看待時,是感到多麼可悲、心痛、憤怒,但平心靜氣想一想,我們怎麼會認為自己是可悲的呢?
參、性只是生理的權力與建設
電視劇《蝸居》被媒體炒作成「最淫蕩的電視劇」,恐怕是因海藻與市長祕書宋思明的一段「孽緣」,其中多段床笫之私,的確如海藻開玩笑稱「少兒不宜」!但若再翻開小說文本,則又發現《蝸居》裡的「城市生態」,蘊藏許多「性」的行為與思考,或為人之常情、或為文學喻意。
在小說《蝸居》裡面,真正發生實際性行為的有四種角色組合。其一是蘇淳與海萍夫婦倆。他們在畢業後進入社會,同居後結婚,仍是激情恩愛的,甚至有了小孩;但兒子出世(電視劇中為女兒)、準備買房,即面臨龐大的經濟壓力,二人的性生活開始不正常。在小說中將問題歸咎於居住空間狹小、生活壓力過大,且夫婦倆經常因為經濟問題口角衝突,哪有閒情恩愛?倒是海萍後來兼職中文教學後,收入略增,夫婦倆才也會開一些話題增添情趣。在這對夫妻的生活中,性行為是根據經濟狀況、生活壓力而進行的,表現出一般市民的生存情形。
其二,也是一對「合法夫妻」,即宋思明與其妻(宋太太)。宋氏夫妻原本家庭生活單純,有一女兒,但因時間久了,夫妻倆對於房事顯得力不從心,經常是以「盡義務」的方式了事,且宋太太認為那是對丈夫的一種「補償」。在宋思明外遇之後,二人關係降到冰點,反而宋思明將周公之禮視為一種「夫妻婚姻的形式」,並非建立在愛的情感上。從這樣的過程可以看出,生活安逸、事業發達,反而不一定有想像中快樂溫暖的生活,反而不如所願,陷入支離破碎之中。若給蘇淳、海萍看到此狀,是否能知道當初奮鬥大半輩子究竟所為何物?
其三,是一對尚未走入婚姻的情侶──海藻與小貝(貝利)。若小說故事的弦外之音不複雜,則海藻的第一次應是獻給小貝;其二人的戀情是甜蜜、單純、天真的,簡單的休閒活動(競走、散步)就足以使二人滿足,況且那時的海藻節儉勤快、設想周到,小貝也貼心溫柔、懂得照顧。唯二人欠缺社會經驗,對於現時層面的事物瞭解有限,且出身背景的差異也造成價值觀的不同,雖然海藻是跟著小貝踏入「城市生態圈」,但卻不能走得順遂。另外當海藻認識的越多,需求也就越大,慾望也就越強,小貝能應付得來嗎?他們二人的親密,雖甜但易膩,難以長久。又當小貝發現女友出軌,則又將「性」當成發洩、報復的手段,暴力且無禮,易甜為苦,還有什麼滋味可言?
而小說故事中篇幅最多、刻劃最深入的性描寫,則是海藻與宋思明的不倫行為。海藻原本與這位高官是沒什麼交集的,但因為工作之故得以認識,至於為何宋思明對她如此著迷,恐怕也是一個難解之謎;歸納起來,宋思明事業發達有錢了,會花天酒地也不意外,但在小說開篇之時的宋思明卻是位出淤泥而不染,雖居高位而不上酒家的「異類」,這樣的轉變恐怕也是角色本身難以預料的。但在宋思明自我的陳述,及帶著海藻參加大學同學會時的經歷,大略可知宋思明愛上海藻,可能是因為彷彿回到大學時後,守護著心儀對象的感覺,加上因先前酒後亂性,又誤認自己是海藻的「第一位擁有者」,基於某種「負責」之心,才如宋思明的律師朋友所稱──「真情、裝純情」。
就人物潛意識看來,宋思明的這段外遇,本質上是一種追憶,是在已經取得這座超級城市的「生態」高位後,試著從心理、生理方面找回過去未曾把握的消逝。但這樣的時空交錯、前後矛盾(以前總想趕緊發達,發達後又想找回過往),則是徹底破壞了「城市生態」中的平衡,引來災難。這樣的後果也是現實的、功利的,預示著進入「城市生態圈」的生物,該往哪兒走就奔哪兒去,想要回頭,恐怕很難!
海藻呢?這位原本清純的社會新鮮人,到人人皆曰無恥的「二奶、小三、小祕」,究竟是為了什麼放棄原本甜蜜無憂的生活,轉而投靠一位年長十餘歲的中年男子呢?當然,可以把過錯推給宋思明,假若宋思明當時沒有酒後亂性、緊追在後,海藻可能還是過著原本的幸福日子;但是,故事發展到後來,海藻卻沉醉於姦淫交媾,也值得引人思考。尤其在小說文本中,除了一般的性行為描寫,作者還特地將「性器官崇拜」的情節納入其中,宋思明不但以器官做為性暗示言語,海藻亦翻雲覆語之際以言語、舉止挑弄宋思明,更在「心理測驗」(與小貝短暫復合時所做的遊戲)暗示出對性行為及器官的渴望。
心理學家佛洛伊德曾假定人類心理中「陽具崇拜」思維,事實上許多民族在古老時期都有類似記載,只是到了現代社會總不能明目張膽。筆者也曾見一言論,認為現代城市拼命建造摩天大樓,比設計、新潮、高度,本質上也是一種「陽具崇拜」。在電視劇《蝸居》中,蘇淳、海萍、海藻三人閒聊,思考城市究竟有什麼好,海萍也問:「咱們老家那種地方,有什麼意思呀?……你家有大型博物館嗎?……那你家有世紀明珠塔(暗喻上海東方明珠塔)嗎?什麼都沒有呀!」大型博物館、世紀明珠塔,甚至歌劇院、百貨商場,都是巨大的、地標的、壯觀的,能夠誘惑人的,也是現今社會「發展」的指標之一;從這樣的觀點看來,無論當局者或小市民,認為展現出所居地的「雄偉」,是一見自豪的事情,這不正是「陽具崇拜」嗎?
如此一想,所有人物的矛盾便可以解開了。海藻與小貝是充滿幻想的,蘇淳與海萍對實踐理想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,宋思明與宋太太什麼都得到了卻又彷彿什麼都失去,而海藻與宋思明則呈示一種衝擊、誘惑,表面上看起來既理想又實際,但卻是一個恐怖的陷阱。
肆、時事只是一種故事
小說及電視劇《蝸居》的傳播,靠的是以時事為基礎,透過作者的加工與再創造,使得人們容易接受故事、融入故事。許多在大城市生活的人們,尤其是在上海市生活的人們,更能體會《蝸居》所表達的內容與思考,雖然不如記錄片一樣寫實考據,但也是比文學名著來得易懂親切。
當然,製造緊張、刺激的元素也是引人入勝的原因,難道一本小說寫官員貪污、包二奶、房價狂漲、生活壓力驚人……是政府樂見的嗎?在故事中,偉大的「黨」、偉大的「中央」,總是能在適當的時候出面「解決問題」,而宋思明也如古代所有罪人一般地遭到橫禍,海藻雖然令人感到同情但也創傷甚鉅。這樣的結局,既符合「主旋律」,也反應人們一般期望值,更能使作品增添娛樂效果,何樂而不為?
但平心而論,《蝸居》裡的所有人物已經不是單一性格了,宋思明雖然作風有問題,但卻不像以前的貪官腦滿腸肥、昏庸無能,他反而是精明地、理性地、有風度地一位具中年魅力的男子。宋思明的手下陳寺福(地產商)在糊塗幹壞事之前,不也誠意地掛念拆遷戶嗎?葬身火窟的李老太太(電視劇為被壓死),若不是為了「放身一搏」,想要以小屋換大屋,能如此「悲慘」嗎?蘇淳、海萍這一對夫妻,只是為了要紮根於大城市中,彷彿時光飛逝,多少好壞悲喜盡收眼底,真應證佛家之言:「業果善不善,所作受決定;自作自纏縛,如蠶等無異。」一切都是自作自受。
看起來,小說《蝸居》並不帶給我們什麼文學藝術上的思考,反而能提醒讀者大城市的生存之道。從一本小說出發,我們可以更方便、迅速、廉價地微觀大城市,而不是被大城市牽著走,也算是划算的好處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