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長大的地方

(本文以〈不得志的年代〉為題刊登於《萌芽》2013年6月號,總第595期。刊登版本略有修改,此為全文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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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前陣子,電視報導一則新聞,場景正是「我長大的地方」,但遺憾的是新聞內容並不光彩,卻同時驗證我腦中那塊地方不光彩的印象:

〈女兒遭霸凌! 東海教授告四名小學生〉
東海大學一位英文教授,認為女兒遭同班同學長期霸凌,一狀告上法院,向學生家長提出精神損害賠償,求償一元,被告的學生家長收到法院傳票時非常驚嚇,擔心孩子小小年紀會有前科,希望教授能儘快撤告。……

最近一次見小學同學,是在前往上海看世博前,於北京旅館內上網才意外聯繫到的,他那時在上海交大讀醫學,是我幼時第一次說相聲的的搭擋,而我們這麼久後再次見面,聊的多是當時有多少不順心的人事物。當然,曾有另外幾位小學同學,不只一次地表示,讀東大附小有多麼令人開心,但卻那麼巧,我是那少數冷感的異類。

  我是小學三年級時,才轉入東海大學附設小學的。曾有同學告訴我,讀「附設小學」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,因為依照體制,義務教育學制的小學都稱作「國民小學」,而「附設小學」四個字則代表不與體制吻合、帶有實驗性質,象徵著風氣開放、育德育才,與一般社會上所見的教學環境,很有不同。不過,其實我在鄉下某國民小學就讀低年級的那兩年,成就感才是很容易獲得的一件事,或許是家庭環境較好,學過一點點鋼琴,還能顯出一點高端氣質。再說,鄉下地方,大伙兒都是一般般,在那座連跑道、籃球場都沒有國民小學,我成績還在班上前三分之一,說不上頂尖,但總不難堪。

  但我父母所想的,是更為長遠、縝密的考量。若依照當時學區,我可能會邁入當年屬於牛鬼蛇神匯集的不良國民中學(即「初中」),那間國中上報的頻率很高,無非是飆車、打架、砍人……為此,家人發揮古代孟母三遷的精神,在市區另購住宅,望能遷入其他學區(後來才知道該學區的那所國中,也不是好學校)。不過,真正改變我幼時成長環境的主要因素,是父親的工作有了變化。

  父親自大學中文系畢業後,考入預備軍官,後來成為某高職的軍訓教官,在學校處理學生生活輔導事務,兼授軍訓課程,忽然有一年,我父親接獲命令,將要調派到東海大學任職。據說這當中有個八卦:本來是父親另一位同事亟欲申請東海職缺,但「有關單位」看他不順眼,便故意地將調派命令發給我爸,於是,父親便意外取得這項教官界中多人稱羨、待遇良好的職位了。而也因父親成為東海大學的職員,我可以學雜費半價優待入東大附小就讀。

  說是半價,其實也不便宜,比起外頭一般的國民小學,學雜費仍多了幾十倍。但從「宏觀」的角度看來,入私立小學不但教學品質有保障、安全、能就近看管,加上社會上也認為私校的格調較高,好似「貴族」一般,在當時經濟狀況、社會景氣不差的前提下,我就這麼踏入東大附小了。說也有趣,在附小四年,後來又讀了附中國中部三年,一共七年時間,我在東海校園裡,比一位本科大學生正常要待的時間,還長上許多。

  雖說有人說附小是體制外學校,有很強的實驗性質、校風開放,但其實它卻保有許多信仰,甚至其思想薰陶比一般國民小學還要來得嚴謹、濃郁。因東海大學本身是基督教會主辦的學校,附小當然也承襲了宣傳教義的傳統,不但在校歌歌詞中須唱出「基督博愛應記牢」,每週一朝會時,大學校牧室的牧師(同時是我們那一屆某位女同學的家長)也會到校,為我們講一則《聖經》故事。每年底的聖誕節,不但會發放《聖經》,也會提供一種我到現在也不大敢吃的「聖誕糕」,更充滿著與耶穌相關的話劇、音樂表演,期望透過宗教力量,使我們成為「有愛的人」。


↑小學三年級時全班合影,我在末排右二,與家母一塊兒。(此相片引用自同學FB)

  但很鬼怪的,附小同時也是一所強調愛國主義的學校,除了教室黑板前要插一面小國旗、黑板上方及教室後邊懸掛領袖遺照,校園的集合活動場還畫上巨幅地圖,有學校所在的西屯區地圖、臺中市地圖、臺灣省地圖,甚至是秋海棠形的「全國地圖」,記得我在附小的某一年,總務處還特別撥預算,請工人將「全國地圖」重新上色,使我很小的時候就對「三十六省」產下深刻印象,大概或多或少奠下我現在的政治傾向。(不過我算是少數,恐怕大多數同學並不特別留意學校這樣的舉措。)除此之外,學校教導我們,朝會時升旗「一定要」大聲地高唱國歌、國旗歌,放學降旗時,要停下手邊一切工作,向國旗行注目禮。有一回體育課,全班在操場自由活動,但天色一暗、飄下雨絲,我向老師使了個眼色,輕聲說道:「老師,下雨了。」只見老師不顧一切、奮力向升旗臺跑去,急忙把國旗降下,迅速捲好,再急跑回辦公室存放國旗。

  即便學校如此強調「忠孝仁愛」(也是母校每個年級四個班的稱呼),我對附小的印象是仍是凶多於吉的。或許是程度差異吧,我在附小取得的第一張成績單,是我人生取得的首次最後一名。而且以前學的鋼琴,在此處也無法使我獲得成就感,因為鋼琴幾乎是基本功夫,不另外學點小提琴、長笛、二胡,是很難見人的!同時不幸的,我小學三、四年級的班導師,似乎因為我的成績落後,便處處看我不順眼,幾乎每堂課都能找到罵我的機會,除我之外,大概就是一位大腦有點受損的男同學,有同樣的遭遇。所罵之言,大約是「只長肉不長腦」之類的人身攻擊,連我數學習作未用直尺畫書直式算式的加總線,都成為老師向我媽說不是的罪證。不過,當年很純樸,臺灣還存在著「老師說的就是對的」之風氣,於是,受這樣侮辱兩年,任何難受只能隱忍吞下,或許壓抑久了,成為我日後好行仗義、不平則鳴的一絲因素。

  說到不平則鳴,此種心態自小也略有萌發,但不甚成功。有一位同學G,他的母親與我父親是同事,都是教官,故算熟識,但G先天顏面有些失調,不知得了什麼病,外貌與行為舉止都異於常人,故許多同學愛戲弄他──若講得準確些,這些同學是在「霸凌」他。其中最頑皮(可惡)的,是當年東海大學主任祕書的公子(簡稱Y),雖長得不高,可一臉帥氣樣,頭髮跟當時許多同學一樣都是流行的中分頭(奇怪吧!小學生弄中分頭),但他人雖長得好,卻喜歡逗弄女同學、欺侮弱同學,G便常受Y的霸凌,而我那時「傻傻」的,以為學校教的道德正義應該發揮,故常挺身而出為G解難,卻無端捲入小圈子分派的幼稚遊戲中。有一陣子,我實在受不了人際關係因此而阻斷,試著也與那些「壞同學」一樣,嘲笑G的舉止,但卻被班導師嚴厲斥責,認為我不應同流合污!我當然倍感委屈,老想不透為什麼導師不用同樣的標準去阻止Y同學之流……我很聽導師的話,繼續孤單的、沒有火力支援的與Y同學之流為敵。畢業時,獲頒「李佩琴紀念獎」,此獎是鼓勵熱心公益、積極向上學生而設,是唯一設有獎金的獎項,我拿到獎牌與獎金當然很開心,但同時卻也有觀眾席中傳出「憑什麼」的噓聲──無非是有人認為我這麼異類,不配領錢吧。


↑小學三年級時全班到東海牧場活動。(此相片引用自同學FB)

  有一回放學降旗前,依例我們預先在集合場站好位置,等待儀式進行。這時旁邊一位強勢的女同學與男同學扭打一團,也不知為何,只見國旗歌響起、國旗緩緩落下,他們還不鬆手,我見狀噗嗤一笑,那男同學不由分說地往我肚子毆打一拳,疼痛難受。再一回頭,發現始作俑者女同學早已不知去向。國旗降下後,眾人準備離校,訓導主任卻以嚴肅的口吻,廣播找來我及那位男同學,並問事情原委。我如實以告,她卻指著我倆鼻子罵:「(指那位男同學)你打架,很不應該!(指我)他被打你卻笑他,沒有同情心!你們兩個明天去勞動服務!」我傻了!我們倆勞動服務,那個女的呢?心中暗罵一聲,但用膝蓋想也知道,那女的與訓導主任的小孩(也是我們同屆同學)是好朋友,兩家人也很熟,在師長眼中,那女的屬於「好學生」一類,自然被排除於「犯罪嫌疑人」名單之列了。更悲劇的是,隔天我一人清掃完某男廁的所有垃圾桶,遲遲不見那位猛揍我一拳的男生來幫忙。即便如此,訓導主任始終認為我沒去勞動服務,要我擇日補做,至今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麼判斷的……

  在附小,學生的家長多是大學教授,或校園附近榮民總醫院的醫師,社會地位極高,在家長接送區的停車場裡,滿滿的黑頭名車規矩陳列,故小孩們從小就養成極為扭曲變態的攀比心理。又或許是身處大學校園中,所見所聞都不是同齡該見該聞,故舉止、行為、說話,都有一種很討厭的虛假成熟感(我承認,自己也有這樣的問題)。同時,師長對我們的要求,也是希望我們盡早成熟,例如某次學校接待參訪團,就公開徵選「小小導覽員」,我有幸被選中,但原因是「要訓練一些平常欠缺訓練的學生」,老師教授的項目,包括口語表達、肢體語言,還有禮儀課程,我就是那時經老師的提點,才知道「然後」是現代人常用的冗詞贅言,故在這麼緊迫盯人的磨煉下,我也算是從中獲得一些技術好處。

  我自認很努力學習,但在很多「潛規則」下,終不得志。小學三年級時,依樣畫葫蘆地與後來在上海交大讀醫的同學表演相聲,我或許是附小表演相聲第一人,甚至在之後每學期的班級音樂會上,將相聲藝術與音樂表演結合演出(我們音樂課的學期評量,就是期末辦一場班級音樂會,但我鋼琴彈得差,只好取巧表演相聲,輔以歌唱或器樂演奏呈現),但學校說什麼就是沒讓我代表學校參加全市相聲比賽,甚至連初階的試演徵選也不找我,始終不明白當初老師是怎麼選人的。附小也是少數有社團活動的小學,我參加辯論社後,一直對辯論很感興趣,也積極投入學習各種表達技巧,但到了全市辯論賽時,我依然與代表隊資格無緣,原因是老師認為「我一定辯不贏女生」。或許,這就是我後來越來越嘴賤的其中原因──勤能補拙。


↑某學期末班級音樂會,與同學演出對口相聲。


↑另一學期末班級音樂會,與同學演出群口相聲。(此相片引用自同學FB)

  有些「好學生」則能宜然自得。參加兒童樂隊時,我很期望能當上指揮,但不知為什麼,通常指揮都是讓女同學擔任,或許大多數「好學生」都是女同學的緣故吧。而班上的一位積極女同學,費盡苦心當上指揮,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「你們演奏時要看我啊!不然選我這個指揮是做什麼用的?」就音樂倫理上而言,他說的沒錯,但對一團兒童樂隊來說,這話特別不自在。在合唱團中,那位打架的、當上樂隊指揮的女同學,總是與來自大學音樂系的指導老師處得不錯,獲得不少在聖誕音樂會中獨唱的機會。有一次,指揮同學還藉由考音樂班需要排練的理由,與合唱團伴奏於正式練唱之前,頗為心機地「排練」給我們看,彷彿是觀看一場聲樂演唱會。而合唱團因大學人事異動而更換指導老師時,那幾位骨幹份子還嚷嚷著要退團,鼓吹我們這些一般生跟進,並且公然說音樂老師的壞話,讓老師哭了好一陣子。想不到,過沒幾天排練時,某位骨幹同學竟然和新指導有說有笑,討論下一次音樂會獨唱的段落。


↑小學參加合唱團的照片。

  所幸,東海大學的校園廣大開闊,綠意盎然且生態蓬勃,附小緊臨東海湖,雖是人工水池也提供不錯的景緻,於是我在小學那段時光裡,還是留下較為美麗姣好的視覺印象。每天下課後,沿著彎曲小徑,穿過榕道、竹林、相思園,到父親辦公室玩著當時還算珍貴的電腦,或是望見穿梭於大學校園的哥哥、姐姐們,想像遙遠的未來生活面貌。我雖然常不願意回想小學時發生的事,因為並不太快樂,甚至有當屆同學會的邀請,我也不予理會,但無可否認的是那一幕幕光景確實成為我後來人格優劣的基礎,無法抹去,甚至再說起東海、附小的一切,我也會不經意地用一種「老東海人」的口吻去評價它。當我讀高中時,附小已更改校名成「東海大學附屬國民小學」,那「國民小學」四字出現時,已逐漸瓦解那段只屬於自己知道的情感,而今,它又被整併成「東海大學附屬實驗高中小學部」,連校長一職都不存在,只剩下個「小學部主任」統理行政,這意味著即便我過去多麼不開心,若再不挪出一點心思將那段存放於大腦的數據妥善存放、保養、定時回顧,恐怕在這萬事都在變的時代中,「自我」二字,將剩不了太多。

查太元

2 則留言

  1. 看完學長的自傳心有戚戚焉。

    小時候看學長相聲表演覺得很厲害
    謹是閱讀文字也能看出你的堅忍精神
    絕對想不到也有這樣的成長小插曲
    近期也想爲孩子創造環境
    首先還是查看了一下母校
    亦想起了自己的兒時記憶
    我也曾被有恃無恐的女同學小小罷凌了一段,但當時不肯吞下、硬著跟她對上,卻被導師壓下的不明白。
    幸好,我還是快樂的長大了。
    幸好。學長還是在自己的領域上,成爲了一個很棒的人。

    1. 啊!很好奇你是哪位?
      其實現在想來,
      現在某些或許被稱得上「成就」的事情,
      若無小時候的經歷,
      或許也不可能實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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