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睡眠質量很差,多夢,有時靠著椅子上淺瞇一下都可進入夢境,而且大多夢中場景都會使我突然嚇醒。印象中,這些夢境不大算是典型的惡夢(嚴格來說,被怪物咬、被人砍殺……才應算是惡夢),但就是會使我膽顫心驚地中止睡眠。比較常見的,是不知我為何身著制服出現在中學教室裡、被命令要重新開始中學生涯,又或者是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逃跑、但其實並沒有任何人追逐。要說比較接近惡夢的場景,大概是莫名其妙地乘搭快速上昇但永無止盡的電梯轎廂。
曾有段時間我還追趕時髦,戴起了智能手環,企圖檢測自己的睡眠質量,試圖有所改善。但事實上我是多心了,因為究竟睡得如何其實自己一定知道,手機上顯示那不知準不準確的記錄也並不能改變什麼。甚至我幹過一件很無聊的事兒:在一次失眠的夜裡,我時不時打開手機,看手環到底是如何紀錄當下的「睡眠」情況。
但我也心知肚明,多次失眠經常是自作自受,除了有在睡前滑手機的惡習之外,有時夜晚看些資料、聽音樂,都會促使深夜凌晨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。忘了是在哪裡看到一句話,說現代人經常在深夜做事,甚至有時幹著毫無意義的事兒而偏偏不睡覺,只是想獲取那一天中寶貴的獨自時光,可異於白冑常有的送往迎來,實際上也是某種程度的「休息」。我沒看過相關的科學研究報告,但畢竟已經養成晚睡的規律,我也只能相信這個說法,作為自己生活習慣差的一項藉口。
這個學期開始,我離家前往江西九江工作,睡眠情況有一點改變。除了由於宿舍地勢較高、水壓不穩,我必須在晚間十一點半前洗梳完畢以防停水,所以使晚間生活更為規律以外,週邊的自然、人為因素,至關重要。
剛入住宿舍的頭幾天,其實我睡的非常好,簡直是從未有過的舒服體驗。有可能是因為積極安頓住處、打掃衛生,體力精神自然消耗,也可能是因為初春的九江還十分寒冷,在有如冰櫃的環境下躲進被窩裡,恐怕是最幸福的溫暖。但更為重要的,是剛到職的那幾天,夜晚一片寂靜,什麼喧鬧聲響都沒有,就像是在深山老林一樣的靜謐。雖然我經常吐槽,住處位於高坡處白宮行政樓旁,出入得像行軍一樣氣喘吁吁,但在一天講課後能享受毫無聽覺雜訊的世界,還是很好的事兒。
本以為這樣的美事兒會一直持續下去,但大約三週左右,情況稍有不對。有時半夜一兩點左右,我躺在床上隱約聽到一陣陣流行音樂的聲響,還是那種有點魔幻色彩的曲調,但因為聲響不大,感覺像是從遠方傳來的,有點好奇是否這座小城市裡還有哪處辦著康樂活動,然後歡樂的氛圍感染到我這兒了呢?我臥室窗外是片竹林,客廳窗外望出去是廬山,則這種猜測似乎頗不靠譜。但苦於找不到聲響源頭,加上還不算太干擾人,於是也只好選擇忽略。
再過三週,我在新學校的工作也算漸入佳境了,天氣也逐漸暖和起來,據說九江即將從冰櫃模式轉向烤爐模式。豈知,每到夜間時刻,我所居住的宿舍傳出極為明顯的電子音樂聲響,且音量頗大、明顯可辨,偶爾還摻雜著類似「刺激戰場」的槍擊聲,這就非常擾人睡眠了。由於強烈的節奏鼓點不絕,我經常是熬到凌晨三、四點鐘才入睡。按說,我並非每天有課,有時白天睡晚一點,倒也還可以湊和,可是就當我白天想賴床補眠時,大約早晨七、八點鐘,那熟悉的「動次打次」聲響又能出現!
那幢房間數量不多的宿舍樓除了我以外,其他住戶都是來自印巴地區的外國教師,先不說印巴人士的英語帶有鮮明口音,我的英語能力則是慘烈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,加上初來乍到,我可不敢那麼衝動地懟掉鄰居。另外,判斷音源究竟是具體來自於哪一室,也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,有賴我之前累積的大量聆賞古典音樂表演的經驗,依靠尚堪使用的聽音辨位能力,才基本能確定早晚努力不懈熱血沸騰的住戶,是住我正上方的房間。
一天、兩天還好,可我發現這樣的情況已經成為每天例行公事了,而每到週末或節假日,樓上的住戶更是邀請多位外籍人士狂歡派對,翻倒酒瓶的叮噹聲、嗓門奔放的聊天聲、桌椅搬動的模擦聲,倒有幾番當代實驗隨機音樂的樣貌。繼續觀察下去,也會發現樓上住戶有個癖好,那就是經常開著窗、倚著窗邊大聲地講電話,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與電話那頭究竟說了些什麼。(但我依然因為羞於見人的英語能力,始終不知道他有什麼要務必須這樣喧嘩。)
我從剛到學校的夜夜好眠,變成後來的夜夜失眠,這樣下去肯定是難以承受的。最初曾經有幾個晚上,我非常爆燥地打開窗,往上吼罵了幾聲,但我既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,也不確定對方是否能聽懂,更無法確定就算他聽到、聽懂後,願不願意改善。於是,我只好擇了良辰吉日,拖著兩坨黑眼圈,找到國際交流處的老師,請他幫忙向宿舍住戶溝通,希望能改善情況。
投訴後的那幾天,情況確是好轉許多,多日失眠的疊加,我終於能安穩清淨地休息了。可人們都說「花無百日紅」,還不到一週光景,樓上噪音強勢回歸,各種乒乓匡啷吵吵鬧鬧依然如故……
有一天,我在網絡機器翻譯的的幫助下,寫了張簡單的紙條貼在樓上房間大門上,希望該位住戶能清楚知道我的訴求,後來再看,紙條已從門上撕走,究竟他隨手揉爛扔掉還是能認真閱讀我不得而知,但這一方案並不能起到任何作用。另一日的下午,我正在看書備課,可樓上已經提前預熱、大聲播放音樂了,我有些忍無可忍,起身上樓拍了大門,才見到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士心不甘情不願地接應,我不顧那破得無法修補的英語文法,嚴正地向他申明噪音擾人、希望調整的請求,孰料他的回應竟讓我無言以對,大意是:「隔音差是建築物的問題,與他無關,且我無法改變他的生活習慣與藝術品味。」
驚訝半晌,腦中才浮現諸葛丞相的名言:「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!」想起這幢樓住的不都是教師嗎?雖說教師這一職業與從教者的人品不存在絕對關聯,但這種無賴回應也太可惡了些吧!但我沒有更好的措施,無可奈何,只能一邊走下樓、一邊在心中暗自對他咒罵。既已向學校投訴了,也在門上貼紙條、甚至當面規勸了,然而從那時開始起的個把月,樓上似乎更加有恃無恐,加大了「嗨起來」」的力度。後來我才聽明白,那些音樂應該都是印巴一帶比較流行的重金屬電音,樓上住戶這樣鋪天蓋地的廣播,或許也是為傳播祖國文化而努力著吧。
又或我能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?他能傳播祖國文化,我能不能也宏揚華夏正音呢?某日下午,樓上音樂播得正歡,而我恰巧有事兒得出門,臨行之前我把窗戶打開,音響音量調大,在電腦上設定播放王西麟的幾部交響曲錄音……王氏作品以嘈雜不諧和著稱,音量大起大落,亟富哲理,層次綿密豐富,所以我寄希望於那些管弦金石的「匡匡匡噹噹噹」爆響,能把咖哩味兒的電音給PK掉!想到我臨出門走到樓下時,都能聽到那王氏交響可怕的弦樂磨擦聲,感到不寒而慄,可當我傍晚返回住處時,電腦上的交響樂播完了,樓上仍是生龍活虎、繼續律動。
夜晚時分,當我躺在床上,因樓上傳來的噪音而無法入眠,腦中便會開始瞎想些終止這一切荒唐事的方法,但在精神衰弱的情況下,那些不斷萌生的思考實亦乃荒唐之道。坦白說,衝上去殺人的念頭不是沒起過,但《刑法》告訴我這種事兒絕對不能幹,更何況我還是「社會與法」頻道的忠實觀眾……那如果找群人把他爆打一頓呢?或許刑責較輕,可我沒有那些小弟打手可供使喚呀!有次返回住處,發現走廊間的電表其實有個外露開關,猜測若把那電閘拉了,他房間或許就沒電能播放音樂了……但我除了英語不行以外,體能也十分差勁,深怕犯案之後無法迅速逃離現場(步驟為:輕聲上樓、拉閘、快速逃下樓回房間並關門,若無其事),於是也不敢下手。我甚至還想過,是否能往樓上、尤其在他窗上扔些爛泥垃圾洩憤恐嚇(社會動力學開宗明義告訴我們:恐嚇是推進社會動力的直接方法),可我探頭看了一下,只要牛頓的定理為真,這方案便難以實施。又憶起我曾在課堂間提過往樓上扔爛泥的想法,有學生竟然發問:「為什麼不砸石頭破窗呢?」我說:「我們都是讀書人,要知書達禮,不可以破壞公物。爛泥抹上了再擦掉即可。」眾人大笑,可不知道我是苦中作樂。
在那漫長的被迫失眠時期裡,我好像完全明白某些精神官能症患者的妄想狀態是怎麼一回事兒了,曾經想是不是寫一個話劇劇本,分一百段,每一段都是阻止樓上產生噪音的狂想劇情。可正當我想要把劇情整理得縝密一些時,通常已是清晨四、五點時,眼皮實在撐不下去,於是昏睡下去,直到早晨七、八點樓上樂音再起,我才又不知不覺地恢復意識。
雖然感覺學校行政人員可能也沒有具體辦法,但我還是不得已找了一天拜訪國際交流處的老師,強烈抱怨生活品質降低的種種不滿,承辦老師才發現事態嚴重,表示會與上報領導知曉此事,共商對應大計。談話一陣後,我抱著好奇心問了一句:「樓上那位住戶,真的是老師嗎?」
「是老師啊。」
「他教什麼?」
「醫學。」
醫學?教醫學的人,難道不清楚人失眠過多會發瘋的嗎?我腦中浮現大量問號,而國際交流處的老師也苦笑兩聲,連說會盡力協助解決我的窘境。
後來其實真正解決問題的,還是一個土方法:某天晚上我拿長竿驅趕停留在燈上的昆蟲時,因樓上音樂聲量突大,我便使勁拿竿子捅了幾下天花板,沒想到對方竟然把音量調低了。想起有學生也曾建議我買淘寶上爆款的「反噪音神器」──實際上就是一個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工業用振動馬達,用於抵制或提醒樓上避免製造噪音,但我本覺得這法子總是不夠「優雅」,且怕把樓板震壞,遲未採納這項意見。但在無計可施的狀態下,只要樓上在深夜時吵鬧,我就抄起竿子往上用力捅幾下,久而久之,似乎對方也能有所理解了,終於不再擾人,我也能睡上好覺。
把期末考卷改完的那幾天,好不容易鬆一口氣,完成了新工作第一學期的所有任務,這才想起來似乎樓上很久沒有動靜,甚至連白天都不再對外廣播了。原來是暑假一到,外籍教師接連返國回家,整幢宿舍樓又只剩我一人了,就像是恢復到學期初時體驗的安祥美好,而我竟然卻開始有一點不習慣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