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無比忙碌,理論上應當很疲憊,恨不得有沙發就躺、有床就睡,但奇也怪哉,這幾天卻又無比失眠,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,腦子經常高速運轉。萬幸,在科技發達的時代,再怎麼樣的困境都不會無聊,下午到傍晚在學校用筆記型電腦處理公務,回到家用桌機弄雜事、上網到子夜,大半夜再用智能手機看看新聞,真到深夜還睡不著,就拿出潮物iPad瞎玩一番。原本即聽聞大陸知名作家同學怡微有鴻文在《上海壹周》發表,還期待下個月底即見到實物,想不到在平板上就能零距離同步了,正可一解長夜漫漫不知幹啥之悶。不過,原本預計看完電子雜誌即快快就寢的想法失敗了,除了因為網速沒法細細品味甚是遺憾以外,有更多感想讓我腦子轉得更快了。(在微博上我說:待天明時再細讀,想不到我是醒著等到天明。)
對怡微的印象是個「神聖不可侵犯的女作家」,她對任何理性邏輯跟感性情緒的細節,掌握地太周道了。她不止一次地表示很多關於生長記憶「被」改變的言論,還能深刻地指出許多事情的「超核心問題」。(在假求溫良恭儉讓的臺灣,她很多說法都讓我訝異,不是離譜,而是太有勇氣了。)在此次《上海壹周》特刊「我的島嶼」中,她寫出〈行走本身就是一種詮釋〉,裡面談及大陸文藝青年對臺灣「文藝」的一些印象、追逐,恰巧其中引證鳳凰衛視《鏘鏘三人行》的梁文道說法,我也看過,再加上這幾年較常與大陸同學接觸,才發現我怎麼如此不熟臺灣啊?他們所講的那座島嶼真的是我住了二十四年的地方嗎?
後來引發我睡不著的,是另一個問題:怎麼我就那麼怪胎的崇拜大陸啊?
也不是說崇拜大陸,是我印象中從小受的教育,就是「一個中國」,雖然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土地上發生的事物被視為「禁忌」,但課本裡教的、老師嘴說的,都好像咱們是個「東亞稱雄」的偉大國家一樣,就連小學操場中間畫的,也是巨幅三十六省秋海棠地圖。(雖然與我同時受教育的同學們可能都自動忽略這段細節。)也可能是受「千島湖」等事件的影響吧,那時雖然心懷大中國,但社會上普遍對大陸的印象還停留在「土共」階段,畢竟自己的祖父還「勦匪」過啊!(加上父親是軍人,從小接觸一些軍歌及軍教文藝作品,對於「全民國防意識」,我還是有一點的。)可是,祖父卻是從那裡而來,並有一位骨肉胞弟還經常與我們這兒通信。所以在我兒時的記憶中,「大陸」這一概念,是神祕的、未知的,但又是屬於我們家族的。
於是乎我就在矛盾中長大了。既是敵人又是親人,這種不清不楚的模糊地帶,大概只有我這種不善考試、不懂非A即B的成績不良生可以接受了。直到我讀初三時,似乎已經沒什麼禁忌了,從小課本裡講的「三通」也已通倆,每年領臺胞證到大陸做任何事情的人快速增長,還有啥好怕的呢?恰巧,從報紙上看到了《黃河大合唱》的介紹,又從收音機裡聽到樣板戲《紅燈記》的介紹(剛好這些作品於當時演出),這種對一般人輕輕一瞄的新聞,我卻留意了,燃起好奇之心,到當時住處附近的一家唱片行把CD買齊。剛開始聽還真沒啥意思。說的也是,這麼老派的作品對初中生有啥意思呢?但越瞭解之後才發覺,原來我的認知中有這麼大一片空白!小時候學鋼琴、進合唱團,但我總懶得練,尤其是基本功。又我常常在想,彈那麼多曲子、唱那麼多歌,怎麼就了無新意呢?又或能不能來點兒屬於「自己的」東西?(可能我從小民族心就強吧。)一聽《黃河》、再聽《紅燈記》,驚為天人!原來中國人作過這些東西啊!可我怎麼以前都不知道呢?
有一位同學與家人回南京探親,當時請他幫我帶《紅燈記》的VCD,想說聽了那麼久錄音,都不知道看起來究竟是啥感覺?約個把月後,同學回來了,和我講了許多大陸的事兒,包括他參觀了一座以中國數學家命名的中學。(我記得那位數學家姓華,但當時聽到這件事時,心裡還想著:中國什麼時候有數學家,我咋不知道?)取得了影音光碟,興沖沖地跑回家塞入電腦播放,當時未注意揚聲器音量便按下播放紐,隨之而來的是慷慨激昂的〈我們走在大路上〉及男聲朗誦:「偉大的毛主席教導我們……」這可把我嚇壞了!這樣的「紅」,是第一回出現在我面前,在之前總有個印象:看這個是要被槍斃的。(我當時知道《紅燈記》在演啥,但不知道片頭宣讀《毛主席語錄》;直覺《紅燈記》也就是穿了時裝的京劇,雖說也歌頌共產黨,但正經八百的朗誦《語錄》似乎罪加一等。)
久了就「見怪不怪」了,尤其之後研究起「中共文藝」,更深入地蒐集冼星海、《黃河》的資料,從好奇、興趣轉變成學術,這一路上是巧合。但不巧的是,我對於大陸的印象,定位在「紅色時期」了。(雖然現在還是紅色掌權,但終究不一樣的。)二00六年第一次到北京自助旅行,既興奮又緊張,首度踏上「匪區」,心中當然預期能「驗證」些什麼印象。但到了天安門廣場後,才發現原來北京城不像〈我愛北京天安門〉跟〈偉大的北京〉裡唱的,像顆燈炮一樣地發光紅火,它是一座很進步、很現代又很龐大的超級城市。二00九年隨院裡到上海參訪,晚會臨時準備了兩個節目,我演唱〈長江之歌〉及樣板戲《海港》選段,想來十分應景,但現場除了一位老伯伯曾在上海港當過「偉大的碼頭工人」、知道我在唱什麼,以外所有大陸人員,不但不知道《海港》是啥、也沒聽過〈長江之歌〉,連離別晚會我唱〈黃河頌〉,也一概不知。太灰心了,原來我再也驗證不了啥,這些都成為「印象」之一。
也罷,現在「印象」正夯,西湖、麗江、劉三姐都能「印象」,再者說現在這些「紅色文藝」,對我而言已變成學術研究對象,難不成研究唐詩的同學還得親身去找到李白撈月的池子嗎?只是有點可惜吧,距古不遠的事情,怎麼走的那麼快呢?幸好,對於我這樣本來作夢、後來夢醒的「莊周式人員」,打擊不算太大。我祖父年少時當兵離家,打過實際是同胞的所謂「共匪」,半世紀後再踏回老家大門,已是人事全非、景物皆改,老人家返鄉探親雖圓一樁心願,但回臺後精神支撐不住,沒幾年就蒙主寵召。我呢?雖然不至於這麼慘烈,也無法親身體驗從小建立的諸多「印象」,但當我今年四月回到老家、看到我從小一直聽聞的叔公的墓前時,才發現,「我」是真實的。
看了您写的《我与“黄河”之缘》,对您的不懈追求十分感动,也衷心祝贺已取得的成就!
謝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