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腳油門到上海:謝亞雙子演繹朱踐耳&上海京劇院《杜鵑山》觀後小記

明明是高鐵時代了,我卻選擇一個人開著車,從九江出發,歷經八個多小時,好幾處服務區,抵達了上海魔都,只為看兩場演出。說實在,搭乘高鐵雖然輕鬆,但窗外景色匆匆掠過,而且可能還有熊孩子及手機外放打擾。開著車,欣賞沿途景色,像拆盲盒一樣造訪各地服務區,也別有一番滋味。

前陣子看到微信朋友圈裡,有人轉發上海京劇院《杜鵑山》的演出消息,各路報導寫得非常精彩,看起來是用心的大製作,於是便思考要不要特地抵滬觀演。畢竟,雖然我博士論文寫的是《「樣板戲」文化問題研究》,但《杜鵑山》看得次數不多且不深刻,有那麼點用功不足。但一方面也擔心,京劇現場的觀眾秩序吵鬧,而且擴音效果不見得理想,加上可購票券較少且票價較貴,性價比的算盤一時就難以撥得過來。

想了許久,還是下定決心抱著好奇的態度體驗一把,也再逛逛這座有點感情的城市。而又在好友里斯本的推薦下,安插了另一段精緻且完美的觀演計劃:謝亞雙子演繹朱踐耳。

於是,踩了一腳油門(但中間還加了一桶油),從長江的中段,飄移到了長江的東段。

#1
【節目資訊】
演出節目:謝亞雙子演繹朱踐耳
演出人員:謝亞雙子(鋼琴)
本文依據:公元2021年4月16日下午19時15分於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演藝廳

早就聽說上交小廳音響效果好,可惜從未去過;也早就聽說謝亞雙子琴藝高超,可惜還未聆聽過。這次觀賞,一魚兩吃,自然較有期待,可惜是場演出為上交樂季規劃節目,這對於之前被上交坑、決定抵制上交演出的我來說,某種程度算是破戒了。

首先還是想先肯定上交音樂廳的規劃,這次發現公共區域作了改造,音樂廳比較親近街道了,沒有過多遮擋,讓公共建築回歸公共使用,是很好的舉措。

音樂會節目並不長,但定在晚間7點一刻開演。一開篇的朱踐耳《序曲二號「流水」》聽起來有種文人士大夫的氣質,舒服、流暢。爾後是貝多芬《第七鋼琴奏鳴曲》,也呈現一種比較「乾淨」的感覺,沒有什麼特別過份的、張狂的表達,輕鬆自然。

到了下半場有種畫風突變的樣子,朱踐耳《思凡》讓我覺得「你好騷啊」的直覺反應,真難想像是1950年代的作品。丁善德《藍花花》《小河淌水》果真透露了一點巴黎浪漫的格調,給中國民歌曲調一種相當時髦的表現張力。而結尾朱踐耳的鋼琴組曲《南國印象》,或許是作者晚年作品,似乎更加大膽了些,完全想像不到是一個個子並不高大、口才並不流暢的斯文人寫出來的曲子,而獨奏者在低音區的表現竟然那麼乾脆俐落,使作品聽起來雖然有些狂想的思緒,但不會吵鬧,不會反感。《南國印象》之五「阿哩哩」讓我想到了「老司機帶帶我」,但朱老的豐富想像使這曲調沒有一絲輕恌,而是腦中靈光的不斷迸現。

曲目演畢,獨奏者先是以即興演奏返場,後又演出貝多芬《第一鋼琴奏鳴曲》其中一段。精緻的演出,中等偏上的上座率,完美的觀眾秩序,80塊實惠的票價,這真是難得一見的好音樂會啊!

#2
【節目資訊】
演出節目:現代京劇《杜鵑山》
演出單位:上海京劇院
演出人員:史依弘(飾柯湘)、楊東虎(飾雷剛)、孫偉(飾李石堅)、胡璇(飾杜媽媽)、趙宏運(飾田大江)、郭毅(飾溫其九)、董炳義(飾毒蛇膽)、李秋明(飾邱長庚)、王永吉(指揮)等
本文依據:公元2021年4月17日下午13時30分於天蟾逸夫舞臺


在復旦交換期間,我曾看過上海京劇院演出《智取威虎山》,坦白說那次體驗並不好,觀眾吵鬧不說,樂隊表現及擴音效果都不大理想,整體配起來好像少了那麼一點感覺。但這次看第二批「樣板戲」《杜鵑山》,則讓我感覺這麼貴的票沒有白買!

天蟾劇場有修繕過,比之前看起來新穎且人性化不少,更加明亮,但是電聲擴音似乎還是有點不足,聽起來中低音是欠缺的。上次《智取威虎山》樂隊擺在舞臺一側,這次放在樂池,鑼鼓的聲音竟然蓋過了西式管弦樂器,讓「樣板戲」最有特點的西樂搭配遜色一些。雖然從各種小道消息得知樂隊磨合的時間短,還有許多不足,但我覺得整體完成度還是比較高的,尤其指揮王永吉演出「樣板戲」作品經驗豐富,處理手法較為老練。這麼想起來,我推測是當年「樣板戲」時代,西樂器樂師可能都是最優秀的人員擔任,於是小編制可以演出大效果,但如今為京劇團演出的西樂器樂師,或許技術仍有提升空間,於是在只有幾把樂器的情況下,自然存在感就比較低了。(另外,總譜編制中的鍵盤排笙及豎琴在此次演出未見,但加入了電子合成器,或許是為便宜行事而為之。)

又,雖然「樣板戲」作品多以五線譜撰寫總譜,為作品音樂「定稿」,但今次觀看《杜鵑山》,我發現京胡使用的樂譜是只有唱腔的簡譜,看起來像是某個唱腔書籍裡截取或重新繕打、為京胡專用的樂譜。換言之,現在演《杜鵑山》,可能跟演「樣板戲」《杜鵑山》有所不同,京劇文武場佔有很高的主導地位,西樂是櫬托,而指揮是兩者的粘著劑,而不是由指揮主導一個「整體的」樂隊去演奏作品。

現場一個情況很有意思,不少觀眾在開演前、中場休息時,靠在樂池旁窺看裡面是什麼樣子,我猜想一方面是傳統京劇不用那麼大的樂隊(尤其是西樂器),另一方面是即便熟悉「樣板戲」者知曉其運用中西混合樂隊,也從未「親眼見過」這樣特殊的聲音是如何發出。

舞美太漂亮了,道具也滿精緻,唯獨各個演員穿著的鞋子都有一個紅色的小繡球,我查了一下「文革」期間的《杜鵑山》電影是沒有的(鞋子比較樸素),可能會令我感到比較出戲。而全劇經常出現的繩索擺盪裝置,確實能給觀眾一種驚奇的感受。

表演方面,這次《杜鵑山》相較於之前的《智取威虎山》,我覺得表情及肢體都展現出應該有的力度,雖然有一些武打戲因為是全景觀看(而不是電影版的特寫鏡頭)會有些鬆散,但都表現得相當可圈可點!最後幾場武打戲很能看得出上京院演員訓練的成果,精彩、刺激。

柯湘由滬上名旦史依弘飾演,從宣傳照看起來,會覺得有點過於斯文,事實上她有不少表演段落都讓我覺得過於柔美,但她一路演下來,我就陷入「柯湘真的好美啊」的感受中,智慧、勇敢與美貌並存(還會武功跟敵軍PK)。對於「樣板戲」,觀眾可能會對於「文革」電影版的印象太深,若換一個演員,有相當程度造成視覺上的不適應。但史依弘卻能打造出另一種氣質且讓人能夠接受的柯湘,我覺得簡直神了!

但有一個目前各劇團的通病讓我還是不大適應,不知為何,現今各劇院復排「革命現代京劇」(然而把「革命」二字去除),演員的化妝都刻意朝傳統戲靠攏,不像「文革」版本比較偏向話劇、寫實的自然風格。這就又讓我想到了演員鞋上的紅繡球,放在京劇鑼鼓中不能說錯,但又覺得哪裡怪怪的。


觀眾依然不受控制,秩序相當混亂。這次入席觀演者多為中老年人,我旁邊兩位老阿姨在開演前就唱上《家住安源》了,開演後也還是跟著唱(雖然調門低了兩度),讓我想到寫博士論文時引用了法國哲人楊克列維奇(Vladimir Jankelevitch)的名言——「懷舊是與自己重逢」。我當然理解京劇戲迷圈子觀演的文化(經常交談評論、喝彩),但我覺得在吵鬧的環境下,會失去很多接受作品文本的體驗。我曾嘗試制止後方的兩位上海阿姨過於大聲的交談,但不只後方,左方、右方、前方,全場都在鬧,我最後也只能放棄。

而觀眾的狂熱一直沿續到演出結束,其實在最後一場武打戲時,已經有一些觀眾直接走到樂池旁了(雖然劇場方面不斷呼籲演出完畢後有序離場、不要停留),而在謝幕時,那狂歡的呼聲,似乎是「逼」著演員不斷再次出來與大家見面,最後史依弘甚至清唱了劇中一小段,觀眾才較為滿足地逐漸離場。

某種程度來說,這也挺好的,說明大家是真心喜歡。(雖然觀賞的習慣與我不一樣。)但換個想法,現在及以後年輕人還看不看這種戲呢?就算看,會這麼喜歡嗎?還是以後這樣的場面只會在男團、女團五音不全唱著歌並擺腰扭臀時出現?


《杜鵑山》作為「樣板戲」中較為成熟,且經過于會泳親自創作的京劇作品,節奏明快、腳本結構完整且措詞典雅準確,表現力豐富,每一場都有亮點,即便我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教育,還是很能被作品的演出感動。然而,猶如我所觀賞其它復排的所謂「樣板戲」作品一樣(例如舞劇《白毛女》《紅色娘子軍》),在種種的細節中已經知道它並不是那個「樣板戲」了,那個被精細雕琢,從視覺到聽覺都極緻講究的設計,或許只存在於電影膠片之中,在快速飛進的時代難以再現。

那麼,看現場演出又有什麼意義呢?我想還是有的,因為至少那個時代一批人的講究沒有被拋棄於歷史之中,還有機會作某種程度的重現,讓人們知道一段文化藝術發展史中特殊的產物,也能瞭解到原來老一輩人早就那麼厲害,而現在人只能在他們玩剩下的泥巴中打滾。

我還是期待,有一天能夠在比較安靜的環境中,認真仔細聆聽欣賞這些作品的現場演出,相信可以獲得不少啟發。

查太元

1 則留言

  1. 其实七十年代这些样板戏的京胡谱也是简谱的,只不过总谱上是五线谱罢了。可以参考《海港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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